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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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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到达长安是在这个月最后一天的傍晚。
其时城门宫门都已关闭,骠骑将军一行被安排在城东的广明亭的宫舍暂住休息。入夜后,宫中传召,次日天子将在建章宫举办盛大的宴会,邀百官作陪,以庆贺骠骑将军此次出征大破匈奴的昆邪、休屠二王。
当夜无人就寝,皆提前沐浴更衣,装扮妥当。坐待次日天明,由宫中派出使者引领入宫赴宴。行至宫门口,守门卫士照常核实入宫人员的名籍文牒,唯独霍光不在其中。按照规定他当与仆人、随官一同留在宫门口的传庐等候。
骠骑将军的本意原是带他一起进宫,好让陛下亲眼见见这位亲戚。大概是因为行程匆忙,一路所想都是前线军事,办理通行这等小事就被抛在脑后了。不过他自负是贵幸宠臣,文牒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先有还是后有的问题,只要自己坚持,料定没有谁会愚蠢到胆敢阻拦。
偏偏这天当值的就是个不通人情的朴实汉子,一口咬定必须先有文牒才可放行,虽然使者和随从都向他晓以利害,但他就像终南山上的石头,冥顽不灵。
骠骑将军不动声色,这事毕竟是自己理亏,闹大了反而不妥,况且宴会召开在即,不可能让陛下等候。遂将霍光托付与随行人员,随口说了一句“你等着”,便与校尉们先行入宫去了。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话是对霍光说的,还是对那个倒霉的卫士说的,大家不由得向那汉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经这么一闹,“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此刻正在宫门口”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引来了一群嘈杂的少年。
他们大多是把负责守宫门的卫士,年长的不超过二十,年少的只得十五六。虽然长幼不一,但都有着共同的身份——骠骑将军的崇拜者。为了补偿不能近距离一睹英雄风采的遗憾,便趁着换班的闲暇时间来慕名围观另一件与之有关的新奇事物。
“哪一个是霍将军的弟弟?”
“看,就是那个人!”
“我说他们兄弟不像吧?”
“是不太像。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要是哥哥那样可怕那才不好了。”
“这话你敢当着冠军侯的面再说一遍?”
又一阵嬉笑声从门外传进霍光的耳中。
引人注目的感觉在让人欣喜的同时带来些许不安,不安之处在于弄不清楚那笑声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对初来乍到者而言,整个长安都让人糊涂。远在城郊时,尚能依稀窥望到高耸的宫殿参入云端的一角,当置身其下时,举目所见,除了宫墙——把人严严裹住的宫墙,还是宫墙。传说中的繁华丁点没见着,自己反倒成了这繁华中的笑料。
这个时侯,从兄长那儿派来的仆人开始发挥身引导人应有的作用。他把霍光拉到一边,附耳说道:“公子不要理会他们的胡言乱语,你是冠军侯家的人,与这些卫士的身份可是截然不同的。”
仆人名叫王子方,已经在骠骑将军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现在又奉命成为照顾霍光起居的贴身侍从。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霍光对他信任有加,跟他说话时觉得语调都会变得轻快,很多不敢向兄长提起的话语都能跟他毫无保留地畅谈。
“有什么不同?”霍光问。
“因为你和我们才是真正的同伴!”一个高亢的声音越过人群的纷嚷横插进他们的对话。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吵吵嚷嚷的卫士一时间都安静了,主动从中间让出一条道路,约莫七八个年轻武官大步迈入屋内。依旧是霍光同龄人的模样,黑漆木结成的铠甲上点缀着朱绳编织的璎穗,仅此一处就与一旁身穿素甲的卫士们拉开了距离。
“是郎署的人。”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是侯家子?还是兵家子?”
“是兵家子。”
“是建章宫的骑郎!”先前的声音纠正道。说话人是那群人中最为高大的一个,脸上的笑容似乎是在向所有人表明他打从心底为这一身份自豪。
卫士与郎吏,一个的把守宫门,一个的把守殿门,所隔不过一道宫墙,二者的身份却有着天与地的差别。站在宫门口的,都是应征服役的三辅百姓,役期满后便会归家种田,继续平凡的一生。而站在殿门口的,个个都是领有朝廷俸禄的官员,霍光的父亲为吏二十年的的秩位,只及他们中地位最卑下者的零头。
“请问哪一位是霍将军的令弟?”
那个人一边说着,目光在屋内快速扫视一圈,旋即认出了自己要找的人,径直走来。他身材魁梧,挡在跟前就像门外的宫墙,单是气势就逼得霍光连连后退。
“上官,你吓到他了,哈哈!”后排的少年趁机起哄,吵得唤作上官的少年一阵尴尬。王子方机警地抢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将他俩隔开。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上官的不满,他跳过王子方,选择的对话对象只有霍光一人。
“霍公子,你相信命吗?你不信也没关系,反正你命里生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如若不是如此,上天是不会把这样的兄弟赐给你!说起来都令人羡慕,我们敬爱着那位将军,所以我们同样喜爱着你。一听说你来到长安,你知道吗?整个建章宫都为你沸腾了。只是想到那位将军的兄弟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就叫人兴奋得睡不着觉,无论如何都想抢在别人之前先见你一面——建章宫的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这不是偶然,我们都知道你会来,尽管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但就是如此神奇,从那时起我们就期盼着你来的这一天!只要你存在,你就一定会来,我们都知道!从你成为那位将军的兄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一定会来这到里。你也知道!我确信你知道,对不对?”
他的发言又激动又古怪,周围的人暗地里发出嗤笑,上官不理会他们,专注地等着霍光的答复。
霍光点了点头。
《任子令》,他从做文吏的父亲那儿听说过: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吏,任职满三年,便可获得让一名兄弟或儿子选入宫中担任郎吏的资格,除了健康之外无需任何附加条件。但以霍中孺的程度也只知其内容,不能深究其渊源。
这条法令古来已有,其历史甚至可以上溯至三代。最初是为了确保诸侯、领主的忠诚而令他们将自己的嫡子派往天子、国君身边担任官职。秦灭六国后,诸侯之地纷纷设置郡县,这种行为也转变成了地方长吏派子弟于京都任职的制度。推而广之,但凡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皆可如此,不必定是郡守、国相。
名为任职,实为人质;虽是人质,更是优待。不是人人都会谋逆为乱,但是人人都希望将自己一生努力得来的地位、财富能够成为子孙长久的福利。能够入宫为郎,退一步讲已是捧得了一世从官府领俸的金饭碗,再无冻馁之患。若进一步把握身居宫廷的优势,再度出任要职,则可将一代代将家族地位流传下去。就像宫墙内外的郎中与卫士,“二千石”便是长吏与少吏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高墙。
曾经霍光也只不过是被隔绝在墙外的芸芸众生之一,这条法令所叙述的内容与他的身份无缘。熟悉大汉朝的各项法令不过是为了将来在县庭谋份差事的必修功课罢了,若不是上官一再强调,他决计不会想起。即使如今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兄长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位为上公,远在二千石之上。然而,人的思维总会习惯性地延迟,霍光仍无法迅速接受现实,总是警惕地怀疑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从城北的横门出去,一直往北,到渭水桥头前,有一户酒家。店面不大,但是酿出的酒在长安城非常有名,宫里的人平时也喜欢去喝上两杯。今晚上也是,因为你来了,大家都很开心,希望能喝酒庆祝一番。如果霍公子不嫌弃,能不能赏光,成全我们的一番心意呢?”
绕了个大弯后,上官终于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霍光没有立刻回答,对此不置可否。见他疑虑,上官又补充道:“酒钱的事不用担心,都是李将军家的小郎中请客。也不必担心太晚,就算喝到深夜,第二天也一定能将公子完完整整送回来。”
霍光还是没有回答,这时王子方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如果是李将军家的小郎中做东,公子不妨答应。李家的公子年纪虽小,但也算诚实可靠,李将军家管教严厉,想必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本来公子新来乍到,与同僚宴饮结交也是人情常事,即使是将军也不会反对你赴宴的。”
霍光细想了一下依然觉得不妥,道:“虽说如此,可我并不是担心兄长责怪。我初来长安,于情于理头天晚上都应在家过夜,熟悉家务或是拜见长嫂、姨母之类的,哪有一个人到处乱跑的道理?”
这话确实是正理,也是俗礼常规,不过王子方似乎另有苦衷,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反正迟早都是要告诉公子的——说来难以启齿,霍将军至今尚未成家。”
“这是什么意思?”
霍光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又或者是自己的理解有误,没想到王子方着不急不缓地说出了惊人的事实:
“将军既没有娶妻,也不经营田宅、奴婢之类的产业。宫里边赐下的钱财一律交给母夫人打理。虽然蒙受的恩宠富贵无人能比,却至今孑然一身,全心奉公,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回过长安。陛下曾想要赏赐宅邸,也被他以此为由拒绝了。每次回来,都暂住在以前侍中宫里时所住的官舍,衣食给用也都由县官供给。公子今晚就算是不应这邀请,小人所受的命令也只不过是再带回广明亭官舍歇息罢了。所以小人自作主张地觉得,如果有值得信赖的良家子弟陪着,说不定反倒更加安妥……”
“别说了……”
霍光恨不得把耳朵捂上,此刻他的脑海里除了充斥着“糟糕”二字再无其它。来之前父母和兄长跟自己许诺的是什么?是驰道上铺满黄金、护城河里淌着美酒的仙境!原以为自己是来享福的,现在却连块遮头瓦都没了。想不到自己平生做出第一次重大的选择,就上了一个大当!
恰在这时上官又插了进来:“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兄弟靠不住,还是得靠朋友,对不对?”尽管像是不失时机地挑拨。但对头脑一片混乱的霍光来说,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霍光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握住对方伸来的援手。
忽然,一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突兀地蹦了出来。
自己真的和他们能成为同伴吗?原本许诺了美好生活的兄长,在方才已经被发现弃自己于不顾。所谓“任子”,所谓入宫为郎,难道不是自己单方面的臆想?若非如此,为什么已经日行当午,却还没有一点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大概沉醉于胜利欢宴中的兄长,早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兄弟在宫门外焦急等待。不久之前还是素不相识的路人,究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变成真正的兄弟。
片刻的迟疑,让已经伸出的手像触到了无形的墙一样,停在了咫尺之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又一个外来的声音打破僵局,上官忽地像被针扎一样缩回了手,与他一起的郎官们也背过脸躲进人群的角落。剩下的人循着声音看去,另一个郎官穿着的青年从宫里慢悠悠地走出来。虽然同为郎官,却看得出比上官等人高上一级。
“哪一个是霍光?”来人说话毫不客气,神色中却并无倨傲。既不斜视,也不急躁,等着霍光自己默默站出来,才亮明来意。
“有旨意。”
一言既出,在场所有人闻声跪下。
“骠骑将军去病今岁一出陇西,再出北地,深入胡地万余里,杀伤俘虏以万数,休屠浑邪号泣奔走,单于父子不能安寝。威声闻于敌国,武勋著于海内。去病之功,前诏已封,今其任弟光为建章郎中,令务忠实信笃,勤勉奉公,护卫宫禁,为国羽翼。”
原来是来传任子的诏令的使者。刚刚还在胡思乱想的霍光,不禁长抒了一口气。虽然无端猜疑令他颇感惭愧,但能证明猜疑的错误此刻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他心安。
“我现在传的是口谕,正式的文书得你通过了课试才能发给你。明早到署里来一趟——不用你自己来,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接你。这是临时的传书,好好保管,不要丢了。”使者一边把霍光扶起来,一边补充。“本想带您先进宫转转,熟悉一下以后的环境,可惜今天不是时候。宫里的宴会可能会一直开到晚上,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家兄还在宫中,我先回去恐怕不妥?”
“冠军侯?陛下照例是要留他过夜的,我劝你还是不要等他了,等了也没用。不要指望他来照顾你了,自求多福吧。谁都知道,他哪是会照顾人的人啊?再说,都已经醉成那样了,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是不可能的吧?” 使者微微一笑。在转身离开时,忽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什么。
“你不是上官吗?宫里面正在找你,你怎么在这里?”
上官转过头来,一脸嬉皮笑脸:“听说霍将军的令弟要进宫了,我来接待一下。”
“没见识的东西,你是陛下的郎中,不是谁家的家奴。今天来个将军兄弟你接待,明天来个藩王公子你也接待,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依然是严厉的措辞与平淡的语气,上官被他说得不敢还口,各自比刚才看上去矮了一大截。他快步跑到霍光耳边低声说了句:“太阳落山前,我们在宫门前等你。”还没等到霍光答应,见使者又要发作,立即主动灰溜溜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