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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霍光 ...

  •   故事开始于元狩二年夏季的尾声——严格的说,在更早的过去便已经种下前因,但我一厢情愿地希望它就是从此刻开始。
      那一天,那个叫霍光的少年第一次离开河东郡踏上长安的土地,眼中还未脱童稚的天真,满怀对陌生天地的畏惧。没人知道他的将来会遇见什么、会成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一样。

      河东郡毗邻三辅,东接洛阳。黄河自北地南入,与渭水相遇、汇流,还走向东。这一南一东分割出的地域便是河东郡的所在,所谓“河东”,即“黄河以东”之意。其地理位置微妙,东南连着古都洛阳,西南接着京兆长安,既沐浴于京城的皇恩之下,又若即若离地保持着距离。近年来,因当今天子撕毁与匈奴和亲的契约连年北征,军粮部队转运接踵,河东又成了京师连通雁门、云中等北方边郡的战略要道。
      霍光的家乡平阳位于河东北部汾水之畔,因为不像边郡一样饱受胡人侵害,这里的百姓尚称得上安居乐业,作为一个北方小城,无需与关中的富庶县邑去争高下。太祖高皇帝[1]分封开国功臣时,将它封给了立下首功的曹参,建立平阳侯国。传至元狩年间已历五世,经过百年的经营,在列侯封国之中不仅人口财富均是第一,其传承渊源的悠久也为平阳侯家族增添无上荣耀。先代平阳夷侯与先帝长女阳信公主缔结良缘,受到天子恩泽赏赐远非他国可以比拟,这些便远不是户籍物产所能衡量的了。

      在来长安之前,霍光不过是一个杂吏的儿子,家中屋室不过两间,田宅不过十亩。父亲霍中孺因为识得两个字,从结发起就在县官里充任各种文书记事的工作,一干便是二十几年。小地方比不得长安,能识字便算是难得的才能了,凭借着一技之长霍中孺从四处帮忙的杂役,做到了从县官领食的小吏,凭着年资与对县内掌故的熟悉掌颇管着一些实务。若遇到有求于他情形,无论长幼,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霍公”。
      有了这样的基础,霍光长大成人后大概不用再从贱吏白手起家,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只要能够保住公家的饭碗就好,只要如此就能找一个不错的妻子,生下儿子再子承父业,循环往复。同族的伯父听说后哈哈大笑:“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窝囊呢?好男子应当有上进心,且不提是不是想着去郡里做事,再不济也应该以做上有正式职守的长吏为目标吧。”族兄插嘴附和道:“没错,大丈夫当出将入相,扬名四海。”伯父立马回头啐他一口:“好好的人,说什么疯话?”
      没人觉得他骂得有什么不对,一生注定终老平阳的平头百姓,连长安的屋檐都没有见过一片,说什么出将入相,不是疯话又是什么?一直以来,霍光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打从心里这样想,直到那一年的初夏,一个陌生的将军敲开了霍家的大门。
      元狩二年,天子下令再兴大军,诏令骠骑将军领兵出北地与卫大将军所率东路军一同分击匈奴。大军假道河东郡,太守依制将郡中大小官吏出郊迎军,骠骑将军特备轻骑快马先一步直奔平阳传舍,刚一落脚他事不问,先问霍中孺所在。
      骠骑将军名叫霍去病,是当今皇后的姐姐的独子。本在宫中为侍中,其后追随舅舅卫大将军北出大漠抗击匈奴,不意屡建奇功。陛下深信他受武曲星庇佑,对其寄予厚望,年纪轻轻就拜为骠骑将军,封冠军侯,一时贵幸无比。
      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位比公侯的大人物,为什么要召见一个不知名的杂吏,他又是从何知晓有这样一个人的?太守以下全都惶恐莫名,霍中孺也不明就里,一听传召吓得魂不附体,一进传舍就叩头称罪。骠骑将军立马上前扶住,自己先倒一步跪下了,口中呼道:“去病不孝,不自知是大人骨血,没能早一日前来拜见!”
      当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陈明。

      二十三年前霍中孺刚还只是个初涉世务的年轻小吏;二十三年前的先代平阳侯也还身强力健,与妻子阳信公主一起幸福地在长安过着小日子。依照汉制,列侯所食侯国,除如一般县邑一样设有侯相、丞、尉等常规行政官员,另设有中庶子、洗马等若干职位,专服侍于列候府邸以供日常差遣。霍中孺有幸担任了这样的职位,被派往远在长安的平阳侯府常驻。
      长安城中的富贵人家但凡财力允许的大多供养有歌姬美婢,而平阳侯家的艺伎更是个个国色。正如所有血气方刚年轻人一般,谁人见了能不怦然心动?那时的霍中孺也任由着青春激情的冲动与侯府一卫姓的奴婢种下了一笔荒唐情债。事后霍中孺任满返乡娶妻生子,与那奴婢两不相问。
      其后不久,当今天子的原配陈皇后无子,阳信公主以长姊的身份请陛下行幸平阳侯府,名为赴宴,实为选妃。也许是天意,那些精心物色的的良家子,陛下一个都没看上,偏就一眼看中一个身份卑贱的歌女,从此接回宫中百般宠爱,甚至为她废掉了原来的皇后。这个歌女名叫卫子夫,也就是后来的卫皇后。
      而先前与霍中孺私通的卫姓奴婢,正是卫皇后一母同胞的姐姐,凭着卫后的发迹,原本为奴为婢的兄弟姊妹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各自与公侯权贵们结下姻缘,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旁人都悔恨没能趁其寒微之时与之结缘,如今想要攀附都愁没有门道,那个原先的卫姓奴婢恐怕也不会再想起与霍中孺的那段往事。但这段短暂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双方的遗忘而淹没在时间之中,它的见证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已被生了下来。
      这个叫霍去病的青年,即是这段萍水爱情的结晶。
      然而二十三年来,身世之谜一直是缠绕在骠骑将军心中解不开的情结。纵然是钟鸣鼎食封侯拜将,也阻挡不了思亲的情感越酿越浓。直到前次出征立功受封冠军侯后,他自忖已能独当一面,便追问着母亲将身世原委尽数告知。尽管母亲劝他事情已过去多年,不必费心追寻,但寻亲的决意早已默默立下。
      说到如今寻到亲人的喜悦,骠骑将军忍不住留下泪水。
      霍中孺不敢受礼,连忙跟着跪下叩头不止,口中直道:“老臣无状,能托命于将军都是天意助力,老臣愧不敢受礼”。虽然尊卑有别,然而父子亲情血浓于水,更何况二十年后恍如隔世的相逢,父子二人相拥而泣,旁观者无不动容。
      然而相聚总是恨短,骠骑将军毕竟肩负有王命,传驿计程不能有一日耽搁,不得已当夜就诀别而去,又遣随行的仆人送来黄金丝绸,留与霍中孺购置宅屋田产。转眼间霍家就从普通的小康之家一跃成为平阳城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虽然不能与日进斗金的商贾巨富竞奢侈,但如今谁都知道霍家与中贵人攀上了亲戚已经今非昔比。每当有骠骑将军的捷报传来,郡县的同僚便以贺喜为名,辐輳而至。这样的热闹倒是让霍中孺想起多年前关于其子霍光的一件怪事。

      那是在霍光还光着屁股在河边玩泥巴的年纪,邻近人家的孩童总是不分家世地聚在一起,沉浸于大人无法理解的游戏之中,从日出到日落,快乐得不知疲倦。一位旅途行经此地的白发老者就坐在对面的河堤上,像看孙子一样看了他们整整一天。傍晚,母亲来唤霍光回家吃饭,霍光仍不肯罢休,被母亲一气之下赏了两巴掌,整个抱了走。
      在穿过河堤时,母亲注意到那个长者不住盯着霍光打量,一会儿念念有词“可惜,可惜”,一会儿又连连摇头,一副苦恼的样子。她觉得挺奇怪的,回家后便把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霍仲儒一下就猜到她大概是遇到了通晓人间运数的长者,连忙叫妻子折返把老人延请回家中作客。
      霍中孺备上好酒好肉,请长者细细深言,老者却说了“富贵不可长,盈极必有亏;地气夺天气,身后必生悔”这样令人费解的话。话里多是“有亏”“生悔”之类不吉利的词,霍中孺不由得心存疑虑,忙问:“莫不是此儿将来要败家?”老者笑道:“卿家如此,有何富贵可败?”霍中孺松了口气却又不太高兴,问道:“我霍仲儒虽说没神马本事,但家里这点薄产还是可以养活一家人。依先生的说法,则不知要什么样的人家才算得上富贵?”老者神秘地凑到霍仲儒耳边说道:“王侯裂土也算不得大富贵!”
      霍中孺勃然大怒,只道是老者为了讨要吃喝故意口出狂言糊弄于他,但又不便发作,三杯两盏之后就将人打发出门。这段谶言也被抛诸脑后,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直到见到骠骑将军从天而降,霍中孺才猛然醒悟:也许这就是霍氏兴起的先兆。

      果然,两个月后骠骑将军得胜归来再次路过家门。这一回,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建议:希望能从家里带一个兄弟同回长安。考虑到自己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即使某天发生了什么不测,这个兄弟仍能代替自己成为家中的支柱。以他的身份帮兄弟在宫中谋得一份职务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当作是对于在过去二十年以及今后的日子里不能承欢膝下的一点点补偿。
      霍中孺夫妇相视一笑,会心地叫出霍光,竟像是早就就猜到了似的,吩咐人取来提前收拾好的行李,不由分说一把塞到他的怀里,。
      霍光是家中长子,今年虚岁十六,恰是男子结发成人的年纪。通常男孩在这个年龄都是极不安分的,尽管在今后的岁月里这些青春莽撞大多会被生活消磨殆尽。然而就在这个如同璞玉的年龄,从快速成长的身体中满溢而出的无穷精力,会驱使他们本能地去探求世界。唯一能稍微阻止他们的,只有与冲动相伴而生的对于未知的恐惧,以及父母的严厉管束。
      然而霍光似乎是个中例外,他像跨越了青年和中年,直接进入了老年期,安分守己得令人害怕。对于外界的憧憬之类的情感,打他出生起就从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过。如果人各有命,那么终老于平阳就是他的命,他轻松接受了这个不少人愤愤不平的现实。甚至连“如果能成为别的什么人”这种普通人的幻想都不曾有过,也许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已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又何须去憧憬他人的生活?
      “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小老头!”这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年后来对霍光做出的评价。
      因此当这种一成不变的平静被打破时,在面对人生突如其来的变话时,这个小老头心中涌现的唯一想法只有根深蒂固的排斥。无论父母向他如何夸赞长安的新奇繁荣,都无法让他对这个人人向往的帝国之都产生一丁点的好感。
      如果霍光是一个更加任性妄为的人,或许会大声喊出反对的声音,兄长必然不会强行违逆他的意愿,这事只能作罢。可他恰恰是全天下最不会这样做的人,这个被动的男孩当时做出的唯一反抗,仅仅是在眼神中流露出悲伤而已。不幸的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被所有人忽视了,又或是他们全都假装没看见。
      霍光一言不发,顺从地跪在兄长面前拜谢,拜谢这不请自来的幸运。本想同时也向父母叩头辞行,但想起刚才父母亟不可待要将他扫地出门的架势,心中第一次生出一股叛逆,让他犹豫在了那里。还是骠骑将军亲自把他扶起来,稍微寒暄几句,问了他名字和年岁,像所有的兄长一样和蔼可亲,这一点让他稍稍感到安慰。

      一军统帅的忙碌一般人难以想象,大军尚在塞上待命,此次短暂的返京只是奉诏向陛下面陈军情。连晚饭都来不及吃,骠骑将军便要急着动身离开。父母执意要来送行,兄长自然是不胜欢喜。一别千里,又将是几年离索,能与家人多聚一刻是何等的宝贵。
      一路送过亭界,又送过乡界,乡里的人、县里的人也都一起跟来了,终究离别在所难免。骠骑将军跨上骏马,霍光不会骑马,与兄长同乘一骑。马儿似通灵性,一声嘶鸣原地转了两圈,朝向了平阳的方向,好让这两兄弟能多看亲人一眼。看见跪拜在地的父母,霍光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若他们的送别目光中有一丝的不舍,霍光一定会不顾一切坚持留下来,可他们赠给儿子的只有无尽的期许,旁边的人也一再催促。大家都知道霍光此去,等在前面的是人人向往的富贵前程,似乎没人记起这是场骨肉间的生离。
      就在这么近的距离,一声轻微的叹息,轻得只有霍光听见了。
      是兄长的叹息吗?正这样想着,马头忽然一拨,还来不及回头看故乡最后一眼便扬长而去。从此霍光再也没回到过平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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