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小序 ...
-
子时的更声已经敲过,前半夜的暑气在聒噪的蝉鸣中渐渐褪去,一股清凉从竹塌沁入后背,凉得我想打个寒战,但是我没法动弹——是的,并不是竹席凉,而是我的身体在逐渐变凉——生命正随着体温一点点逃走。
死亡,当它来临时已经不再陌生。从知道它的存在那天起,我不知多少次幻想他的样子,就像少年在梦中描绘他未过门的妻子的形象,因为他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他与她命中注定相遇。可真当与它肌肤相亲时才明白,身临其境的触感远远超越任何想象。一时间,先前所有的准备都化作乌有。在它面前,我除了战栗与不知所措外,再无他想。
我知道,人死后会回归天地间的尘土,被后人从衣服上轻轻掸去,他们分不出那一颗曾经是你,那一颗曾经是我。许多人害怕就这样被遗忘,拼命追求不朽,为此不惜放弃人世间的欢愉,耗尽无数的生命与财力。我没有那样的权力,可我同样害怕死亡带来的遗忘,我将毕生的心血投入到足以令我不朽的著作中去。但是我真能因此获得永恒的不朽吗?我不知道,但我没有任何遗憾。只要我的著作还存在于这世上一天,我就依然还活着,死亡无法真正地带走我。光是这样想,我的心中就升起一股胜利逃亡的喜悦,当知道这世上还有超越死亡的存在时,我便不再战栗,平静地等待着那位陌生的老友来将我带走。
我知道,它已经来了。尽管我看不见他,但我很确定它就站在床头,伸出手迎接我。我抬起与它一样枯槁的手,想将这人生就此交付了黄泉,忽然耳畔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我还不能死。”
“文章已成,此生之事已尽。为什么我不能死?”
“因为文章还有未尽之言。我想言而不敢言的事,想言而不忍言的事。”
“做人到我这般境地,哪里还有不敢言的事,哪里还有不忍言的事。”
我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事,不过是一派胡言小题大做。那段故事我确实未曾记录,并非不敢言、不忍言,只因它实在渺小得不足以负担文字之重。而如今我将它说出来也并非出自天职的惯性,我的作品已然完成,无需这个故事来补充。数十年的宫廷生活,我目睹了世间数不尽恩怨情仇,哪里能够一一说完,更何况是这一段微不足道的情缘。但是既然“我”不希望这段故事与我一同进入坟茔,我也不执拗于将之埋藏在心底。反正此时此刻我身旁唯一的听众只有那盏寂寞的宫灯,在随风飘摇的忽明忽灭中与我同病相怜。
一般的讲,一个人将要辞世的时候,他的周围一定会簇拥着一大堆妻儿家人哭哭啼啼,好不热闹,就如同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那么我的家人在哪里?我可不是英年早逝尚未成家,也不是在夜深人静时突然撒手人寰(事实上,我已经卧病在床将近一个月了),那些本该围绕在我身边的家人在哪里?在为哪个素不相识的达官贵人服第七百五十一天的丧?抑或是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我无意反省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为自己所追求之物所劳碌奔波的一生——很多时候我们为它付出得太多,多到我们连我们自己都怀疑,这样本末倒置的人生是否真的值得。然而不管问多少次,答案都只有一个,因此我们才会坚持走到尽头,甚至把所有的人都抛到脑后。父母,妻儿,兄弟,友人,哪怕是奴婢,他们现在都无法成为我的听众。这反而令我欣慰,我嘲笑那个让我讲出这个故事的声音——他从一开始就不敢让人听到这个故事,才选择在这寂静的终点和盘托出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对着这从四周逼近的黑暗喃喃自语,多年来养成的直觉告诉我,万事万物的发生皆或许有吾等知力无法企及的深意,或许冥冥中自有神迹,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和空间,或许有人能透过我所不知道的双眼阅读到我接下来将要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