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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十五章(修)往者难追 ...

  •   一池碧水倒映着青葱翠竹,暮色柔和地笼罩下来,光芒在竹叶尖端轻巧跃动,仿若入了凡尘的精灵,不谙世事而兀自欢喜。
      南宫遥模糊记得,在许久许久以前,她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在富丽堂皇的王宫中撒泼打滚,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变着法地让母妃脸上多点表情。
      她的母妃是赵宫里最美的女子,无论是什么表情,可多数时候,她安静淡然得就像只是徘徊在宫中的一道影子,分外不真实。南宫遥私心认为,自己有个形同虚设的父王已是十分不幸,所以万万不能连母妃都失去——于是,竭尽了所能要把她拉进凡尘烟火。
      然而最后南宫遥还是失去了她。在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过后。
      “老师,我母亲……当初为何会死?”长久的沉默过后,南宫遥终于开口,语气却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荀况微微皱了一下眉,没料到南宫遥郑重其事来见他是为了问这个。
      事实上,南宫遥在被告知了秀夫人的死讯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荀况告诉她,秀夫人希望她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劫后余生的小公子木然地点头,说好,其平静顺从,令向来为她的古灵精怪而倍感头痛的老师诧异了一瞬。
      荀况并不知道,他从秘道中抱走的昏迷不醒的小丫头已清醒过一次,已亲耳……听了那场劫难。
      “她并未将她的计划告知于我。”荀况语气淡淡,所言非虚。即便亲眼看到那座化为焦土的宫殿时心中除了震惊便是隐约的了然,但在那之前,荀况从没想过孟冉会以此等惨烈的方式离开。多年前初见时孟冉还只是个过分早熟的少女,一边紧拽着捆住身侧少年的鞭子一边神色肃穆地向他赔礼道歉,转身离开时从步伐至背影都端庄正直。后来再遇于赵宫,女子素净的面庞上有淡淡笑意,然而瞳中已是一片死寂。
      身侧,南宫遥再问:“那为什么要带我离开?”
      “带你远离赵宫一切,是我答应过的。”
      “为什么要答应?”
      “我是你的老师,自有义务护你周全。”
      闻言,南宫遥忽然轻笑,紧接着,语气全然不复此前冷淡,宛似呢喃,轻而寒:“那,为何会答应收我为徒?”
      荀况顿住,目光一闪,正看到南宫遥偏过头,眼神冰凉,笑意浅淡:“老师,我母亲还是道家弟子的时候,也不经常笑的吗?”
      ……
      沉默片刻后,荀况移开了视线,目光幽沉难明:“这和你无关。”
      虽然荀况自认自己这个老师和“平易近人”八杆子打不着,但他却隐约知道,南宫遥从小就怀疑孟冉不喜欢她,日积月累,遂成难解的心结。
      南宫遥神色变幻了几下,最后无力地一扯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她的去留都和我无关?”
      甘愿困在赵宫,和她无关;选择赴死时,毫不犹豫将她送走。
      荀况闻言,目光微沉,道:“她要是不在意你,又怎会嘱咐我带你离开?当时你长兄尚在,除我之外并非无人可托。”只是赵嘉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一生注定和安逸无缘,如果南宫遥由他带走,后果便全然不同。
      可南宫遥听到这句话却也不过轻轻一笑:“老师问我?我该问谁?我又不傻,当然知道母亲她想保住我。可是,老师你想想,她分明可以给我更好的、我想要的东西,到头来却只是选择保住我的性命和未来,这样为人母,不觉得……残忍了点吗?”
      这次,荀况沉默了很久,才复开口:“你……一直都这么认为?”
      “在我看来就是如此。”南宫遥转眸看荀况,眼底冰封千里,“老师现在是否觉得我竟对自己的生母怀有这么重的怨气实属不孝?”荀况未答,而南宫遥的眼睛忽然雾气凛冽,“可是老师,我也是直至今日才发觉。”
      荀况明白过来,幽幽叹了口气。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纵使时不时的离经叛道让荀况偶感不悦,但骨子里的善良却从未泯灭。而她一直以来竟将那份从小种下的怨气埋在对孟冉的怀念之下,深得令谁都未能觉察——甚至她自己。
      可同样的,一旦得到破土的契机,想收也难了。
      孟冉确实曾对他说过,若有可能,不必让南宫遥知道她曾经是道家弟子的过去。荀况起初并不明白,然而看着南宫遥一日日长大,答案逐渐明晰。
      在南宫遥心中,孟冉即使性格寡淡罕有悲喜,但至少是在赵宫安居了数年。如果让南宫遥知道孟冉是被束双翼后受困重楼,那么她们母女那短短几年的“无忧无虑”,又成了什么?
      只是,既然南宫遥已经抓住了端倪,荀况也不打算再隐瞒了。
      “你母亲……确实在道家呆过一段时间。”荀况开口,语气有几分慨然追思,“至于她的性格,其实一直不算活泼。”说到这里,荀况瞥了一眼南宫遥,问,“你从逍遥子那里知道了多少?”
      南宫遥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是伏念,可话到了嘴边,只是说:“我听说我母亲是我外祖母怀着身孕被道家天宗收留后生下来的,后来就被赤松子先生收入门下,再后来,就突然离开道家了。”
      “既是如此,你要问什么?”荀况敛眉淡淡发问。
      南宫遥沉默,反问道:“我想知道的,老师都肯告诉我吗?”
      “我既是你的老师,自然有义务为你解惑。”
      南宫遥看了一眼荀况,见自己的老师依然面目平淡,也只能信了:“她当年因何流落道家,又为何离开道家,嫁了赵王?”荀况摇了摇头,说:“过往之事,她对我一字未提。事实上,不仅是我,就连她的老师赤松子,对这一系列变故同样不明就里。”
      这次,南宫遥不由得皱眉了。
      就连赤松子也不知道原因?
      荀况见她面有犹疑,道:“你母亲的性格,你想必多少还记得一点。她看上去沉默安分,但实则坚如玉石,若有心隐瞒什么,谁也别想逼她说出来。”
      闻言,南宫遥默了,知道荀况说的再正确不过。
      看来从荀况这里是不可能得到和孟冉身世有关的线索了。南宫遥理了理思绪,转而问起另一事:“听起来,老师你确实在我母亲嫁入赵宫之前便认识她了。学生斗胆问问,您和她是什么样的交情?”
      “并不算认识。”荀况缓缓说道,“我之所以认得她,是因当年她还是道家弟子时曾奉师命来小圣贤庄求药,而我恰好没有出庄游历,才有几面之缘。后来在赵国再见,我一开始甚至不敢相信。”
      南宫遥听罢,略一皱眉,问出了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几面之缘?这就能让您收我为徒、后来又冒险带我离开赵国?”
      荀况转头,终于直视南宫遥,但眼中罕见的情绪变化看得南宫遥心里一突,随后,她就听到了一个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的答案——“因为我被你母亲算计了。”
      ……
      孟冉以孟氏嫡女现于人前,是在赵宫举行的上元宫宴上。彼时荀况在赵国为卿,自然赴宴。他是儒者,又已非意气风发的少年,去赴宴不过是身份使然,内心并不感兴趣。直到赵宫舞姬登台作舞,他不经意一瞥之下发现舞榭上领舞的少女有些熟悉,不由得疑惑起来。
      熟悉却记不起来,这于荀况而言便很奇怪。他独自在座位上思索,眼神无意间越过舞榭,忽然发现对面孟家的几位同僚目光变化地盯着台上的少女看,神色十分不对。
      但没等荀况想起来,一舞毕,众舞姬皆退,独那少女孤身留在台上,向着王座敛首低眉,玄白庄重的礼服下身姿格外笔直,而孟家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赵王偃却放下酒樽,朝她浅笑道:“你是何人?”
      少女抬手作揖,宽大的衣袖随风而起,羸弱却又坚定:“孟氏嫡女。”
      身份一摆出来,众卿皆惊,纷纷侧目——眼下情形暧昧,到底是几个意思,都是朝堂上历练过来的人,谁看不懂?
      然而孟家主位上端坐的人身形却越发僵硬。
      荀况同样诧异,可诧异的是他因为这个声音而记起了她是谁。毕竟他平生接触过的女子寥寥,而这女子的声音在其中又算得上特别。
      王座上的人已经起身,众目睽睽之下步下高台,走到孟冉面前,含笑执了她的手,道:“孟氏之女温婉贤良,秀外慧中,孤欲纳之,不知孟大人肯否割爱?”
      孟大人脸色发白,望了一眼在赵王跟前低眉顺眼不吭声的少女,除了同意……还是同意。
      这一出戏堪堪落幕,不同的看客看出了不同的意味,而荀况则陷入不解。
      他认得的人是道家弟子南宫冉,却非孟氏嫡女。究竟是人有相似,抑或者……
      说实话,孟冉是谁,其实和荀况并没有什么关系。当时疑惑归疑惑,不过出于本能,却并无追究必要,因此也就搁下。且后来孟冉成了秀夫人,安居赵宫,更是让荀况把这件事搁到基本忘了。
      如果不是半年之后,孟冉突然乔装出宫,直接找上门来,荀况几乎记不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乔装出宫?”南宫遥听到这里,愕然了,“我母亲居然还做得出这种事?”
      荀况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母亲的性格其实一点都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柔顺安分……嘴上却只是淡淡道:“别忘了她出身道家天宗。”
      若是人宗或许还对世俗礼法有所顾虑,但天宗一脉向来视礼法如无物,可见孟冉之所以肯安分待在赵宫多时,绝不是顾虑自己的身份,而是自己不愿出来。
      “她来找您,便是……”南宫遥说得有些艰涩,因为她记起来了——按时间推算,那时,孟冉应该是怀上她了。而赵嘉在无意中透露过,请荀况做她老师,是在孟冉有孕时就定下来的。
      “不错。”荀况点头,“她当时自明身份,我也才确认没有认错人。随后她便提出要我在你出生后收你为徒。”
      南宫遥眼睫一颤,低下头,问:“条件呢?”
      荀况默了默,道:“当时掌门师兄病重,所缺之药在赵王手中。”
      原来如此……
      南宫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由得苦笑了:“难怪,难怪老师你一直不怎么喜欢我。”
      被迫收下的学生,想必每次见到都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当初的身不由己吧?
      听到这句话,荀况微微皱眉,他看了一眼南宫遥,想要反驳,却不知怎么开口。当初答应孟冉确属无奈,但其后十多年师生情谊并非虚妄——只是面对南宫遥时严肃惯了,这种话一时间还真是说不出口。
      南宫遥却面色一松,轻笑道:“不过老师对我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是实实在在的,我也没什么好怨的。”
      荀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安慰人这种事他一向不擅长。好在南宫遥此时看起来也并不需要安慰,所以,他抬眼看了看已逐渐被夜幕侵蚀的天色,口气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准备用饭吧。”
      “嗯。”南宫遥揉了揉眉心,今日再一次感到脑中思绪凌乱。毕竟是她自己曾在心里将孟冉粗暴地盖棺定论,而今再追究起当年之事,无异于亲掘生母坟茔,举目望去皆泥泞。
      她也知道从荀况这边了解到的还远远不够,但身边和孟冉有过接触的别无他人,要想知道更多,唯有去问道家……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匆匆赶来,打破了师徒二人之间的平静。
      “夫子、南宫前辈,出事了!子邻不见了!”
      闻言,南宫遥心中顿惊,立刻转身,一步冲上前便扣住了萧飞的肩膀:“你说什么?人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萧飞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后的连博已扶着后脑跟来,脸色有些苍白:“她应该是自己出庄了。”
      “糊涂!”南宫遥狠狠拧眉,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便松开萧飞转身朝竹苑门口走去,不料走出两步,突然被身后的人扯住了衣袖:“南宫前辈!我和你一起去。”
      南宫遥回头看了一眼还白着脸揉着脑勺的连博,有些无奈有些恼怒:“我看子谦你还是留下来休息吧,就算……”“南宫前辈,”连博打断她,急促道,“天色已昏,宵禁将至,而子邻离开已有一刻钟。前辈孤身出庄恐怕不妥,还是带上晚辈,好歹有个照应。”
      说完便定定地看着南宫遥,罕见地固执。
      南宫遥沉默着看了他半晌,拧起的眉微松,终是将衣袖从连他指尖扯回,撂下一句“跟好”,掉头就走。
      连博暗暗松了口气,再顾不上后脑被钝物重击留下的阵痛,紧随着南宫遥的脚步出了竹苑。
      身后,荀况目光幽沉而一言未发,萧飞则已经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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