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笔记》甘蔗羽荒

41、第四十章（修）食之不易

　　次日，伏念照例一大早就去了闻道书院主持早课，但让学生们颇为诧异的是，一个月平均只在早课上出现一次的张良也来了。
　　虽然三师公看着温和亲切平易近人，但毕竟也是个老师。而当现场有两位师公级人物时不时向你投来“饱含深意”的目光，谁心里都得抖上一抖，因此，当有间客栈的丁掌柜和伙计拎着他们的早膳出现在书院门口时，学生们纷纷松了一口气——终于到早点名用膳时间了。
　　张良的视线却落到了书院一角的空位上，收回时，与那个空位邻座的另一道目光不经意遇见，那道目光的主人随即尴尬地低了头，移开视线，端的是个斯文俊美的好少年模样。
　　他眉心微蹙，嘴角轻轻一扯，扯出一个稍显无奈的弧度。
　　年纪相差无几，性情怎么能差这么多？
　　这厢，陆薤摊开了点名簿，开始点名，而有间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也在一旁待命，将早膳在一条长几摆开。
　　“子聪。”
　　“到。”
　　“子敬。”
　　“到。”
　　……
　　被点到的学生逐一起身，走到长几前领走自己的早膳。
　　“子羽。”
　　“到。”
　　“子明。”
　　“……”
　　无人应答，陆薤有些意外，再念了一遍，依然不见有人应声，倒是座下学生们各自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顿时疑惑，毕竟他在小圣贤庄这么久，见过有人在早点名迟到的次数一只手数起来绰绰有余——不，重点是，现在他该跳过这个人继续点名吗？
　　陆薤暗中打量伏念神色，见伏念只是木着一张脸，不由得感到为难，但稍加思索，自己也才喊了两遍，不如再喊一次凑足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嘛！
　　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预备开口，却没注意到从廊上传来的逐渐清晰起来的足音。
　　“子明……”话音未落，被一阵急吼吼的喊声打断。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陆薤愕然抬头，后门已被人迅速拉开，一个大眼睛少年沐着光从外面冲了进来。
　　一瞬间，陆薤的瞳孔猛然放大，而下一刻……
　　“啊啊啊啊啊！”少年的惨叫声惊飞一树鸟雀。
　　被汤汤水水泼了满头的子慕阴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手指颤颤地指着同样一身狼狈的少年，表情狰狞：“子、明！”
　　少年从地上爬起，往左移了几步，又往右移了几步，奈何到底摆脱不了倒霉同窗箭镞似的指尖，遂老老实实地埋头站定，委委屈屈地说：“对不起。”
　　要不是伏念等人在场，子慕几乎要咆哮出声——你委屈个什么鬼啊还我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形象啊啊啊啊！
　　四下一片安静，伏念轻咳一声，道：“子慕、子明，你们二人……先回去，收拾干净了，再过来。”
　　子明缩着肩，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转身原路返回。子慕深吸一口气，秉着“咱有教养咱不和熊孩子一般计较”的心态，朝伏念行了一礼，应了一声“是”，也打算离开。
　　子明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那个，掌门师尊，把我那份早饭给他吧。”他挠挠后脑勺，神色歉疚，稍微动一动，羹汤从湿漉漉的发上往下掉，看起来十分狼狈。子慕瞧着他这样子，气消了一半，又本着谦让美德，在伏念之前开了口：“不用了。”
　　子明一愣：“啊？可是……”
　　“我不饿。”子慕随口敷衍一句，掠过他便要出去。子明却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拽住了子慕的袖子，凑上去悄声问道：“你在节食啊？”
　　“……”子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脸上的几块肉剧烈地颤抖着。
　　齐子慕，桑海富户齐家独子，体态圆润，平生最恨之一是有人说他胖。
　　半晌，子慕愤然甩袖。子明被他甩得一个趔趄，而后，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要、你、管！”
　　子明：“……”
　　两人对话的声音很小，多数儒生都只见动作不闻其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直到后来子慕一伙人处处和子明过不去，大家也都推测是当日子明冒失撞翻了子慕的早膳所致。有好心人欲待化解，试图从子慕这边入手，不料一提子明，子慕便阴了脸明确表示没得商量，则是后话了。
　　而此时，在场几个人里还是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的。
　　例如内力深厚的某些人。
　　伏念淡淡地瞧着两个学生离去的身影，再瞧了一眼默不作声地蹲下来收拾地面的小伙计石兰，而后看了一眼张良。
　　张良给了他一个明显无辜稍显委屈的眼神。
　　伏念：“……”

　　张良确实感到有点委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任墨家巨子临危授命选定的继承人，会是个如此活泼的少年——据说这性格与其父肖似，可惜张良无缘得见。
　　但以他对燕丹的了解，绝对不会是因为受了伤神志不清导致的结果——所以，不妨，试着相信。

　　这边，两个学友一前一后出了闻道书院。此时已经到上课时间，外面没什么人，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路上都很沉默。
　　一个怨气未平，一个垂头丧气。
　　“哎，那个谁……”走了一段路，子明抬头，突然喊了一声。子慕听得火起，猛然停步，迅速转头，阴测测地瞪了一眼后面的人：“臭小子，我不叫‘那个谁’！”话音未落，只闻一声“噗哧”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长廊外的水面上。
　　子明瞠目结舌地盯着被子慕一个转头甩飞了的菜叶，呆呆地点了头：“哦……那你叫什么？”“子慕！”对方抬高下巴，丢出两个字，转过头继续走。子明愣了一下，急匆匆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嘻皮笑脸地说：“那个，子慕学友，你听我说。今天撞到你，真是不好意思。虽然说你在节食……”
　　“你到底想干嘛？！”子慕猛然转身，咆哮一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点点的耐性已经被这小子磨得渣都不剩了。
　　子明抖了抖，僵硬地笑了笑：“我是想说，你的衣服是我弄脏的，我会帮你洗干净的。”闻言，子慕总算低下头，在被泼了一身狼狈之后，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
　　红红白白的肉糜和米粒挂在他的前襟，衣袖、衣摆、腰带上到处有若干可疑痕迹。
　　子慕顿时感到一阵恶心，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不用了！”说完，转身欲走。子明忙按住他的肩膀：“你不用客气……”
　　“我说了不用！”子慕甩开肩上的手，怒视子明，额角青筋直跳，“这套衣服我会直接扔掉，听清楚了没？！”
　　子明呆住：“扔掉？！你、你太浪费了吧？！”
　　子慕：“……”这臭小子到底哪来的啊叽叽喳喳话怎么就这么多？！
　　他深吸一口气，狞着脸一点点逼近子明：“臭小子，你搞清楚，衣服，是、我、的，我要撕要扔，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还有，别再跟着我！”
　　子明：“……”谁跟着你了？我们回去的路明明是一样的好吧？
　　但子慕没等他作出反应，便冷着脸转身疾走，正要拐入左边的长廊，不料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于是，满腹委屈地正要跟上子慕的子明，还没抬头就听到了一阵 “噼里啪啦”的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的声音——嗯，好像，有点熟悉啊……
　　子慕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脚下，一个食盒被撞翻在地，膳食撒了一地。
　　“你、你、你……”杏衫清秀的少年指尖颤颤地指着子慕，眼眶都红了。
　　子慕傻愣愣地抬头，看清是谁，登时出了一脑门的汗，不住后退：“子、子邻，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好奇宝宝子明凑了过来，看看地上的膳食，又看看眼睛红成小兔子的陌生少年，挠头，为难道：“啊，这下糟糕了。子慕的早饭被我撞翻了，他没得赔你啊……”
　　“闭嘴！”子慕瞪他，“都怪你！”
　　“我？！”子明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要不是你缠着我唠唠叨叨，我怎么会撞到子邻！不怪你怪谁！”
　　子明：“……”
　　子慕回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蹲下去收拾的姜爰，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立刻用手肘捣了捣子明：“臭小子，你的那份早饭不是还在吗？”子明点头，继而，明白过来：“哦对，我的那份可以给他。”“不必了。”姜爰站起身，摇摇头，脸色苍白。
　　“可是……”
　　“这里本来有三份早膳。”姜爰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幽幽一句话，道破关键。
　　子慕、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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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邻怎么还没回来？”
　　南宫遥忧心忡忡地第七次问出了这句话时，连博看着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的南宫遥，有些哭笑不得：“前辈，您不要胡思乱想了。”南宫遥瞪了他一眼：“你啊！真是不懂得照顾晚辈。怎么能让子邻单独去拿早膳？”“……”连博委屈地摸了摸鼻子。
　　还不是姜爰死活不愿意和南宫遥单独相处，求着他让她去拿他才答应的？而且不就是去拿个早膳，能出什么事？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南宫遥当机立断朝门口走。连博顿觉头疼，一来不明白南宫遥怎么突然对姜爰如此关怀备至，二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南宫遥，稍稍纠结，忙喊住她：“前辈留在这里，我去找子邻吧。”闻言，南宫遥停步，犹豫了一下，点头：“也行。”
　　连博无声叹息，掠过南宫遥朝门口走，走到院门处，想起了什么，转头，认真问道：“前辈，你会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的吧？”
　　“……”南宫遥嘴角一抽，见连博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去”的神情，只得点头，“是，我在这里，哪都不去。”
　　闻言，连博总算放心，但刚回过头，就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给吓了一跳。
　　“这里是落霞苑？”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眨，看起来十分灵动漂亮，并且熟悉——假如，忽视对方头发上和衣服上的可疑痕迹的话。
　　连博小心地往后避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阵这个一身狼狈的少年，瞪大了眼：“你是……”
　　“谁啊？”南宫遥见连博杵在门口不知和谁说话，心生疑惑，也走了过来。
　　便看到一个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在下子明。”
　　南宫遥挑眉。
　　这不就是前天扯着马厩里的一匹又老又瘦的黑马硬说是他们家传家宝的那个活宝吗？
　　“子明啊……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提起这个，少年面露尴尬之色，讪笑道：“我过来，主要是想跟你们说一声，你们的早膳，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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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慕和姜爰一起回到闻道书院时，早膳尚未结束。看到子慕去而复返而且貌似还没换衣服，众人都有些诧异。
　　“怎么回事？”伏念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两人，下意识地皱眉。
　　姜爰抿了抿唇，低声道：“回掌门师尊，我把带给南宫前辈的早膳弄洒了。”
　　伏念：“……”
　　“是我不好。”子慕连忙解释，“是我不小心撞到子邻，才把早膳洒了的。”
　　张良本来在旁边一边忍着笑一边用早膳，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惊，立刻放下筷子，神情尽量淡然地问：“子慕、子邻，子明呢？”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姜爰不知子明是谁，一头雾水，子慕则是不知道三师公怎么会突然问子明，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们怕南宫先生担心，所以就让子明先去落霞苑和南宫先生说一声。”
　　姜爰有些惴惴不安——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直觉，张良的语气不是那么好。
　　而伏念则淡淡地瞟了一眼张良。
　　“师兄，我吃饱了，先走一步。”张良浅笑着，站起来，转身离去时，背影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