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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修)陟彼高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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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疾不必同行,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遥转过身来,看着伏念,眉头微皱,不明其意。苏疾则是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伏念,显然也在等一个解释。
伏念道:“我们同门师兄妹登高罢了,何必再麻烦苏侍卫。”闻言,南宫遥不由得讶然。在她看来,伏念如此近乎直接地排斥苏疾跟着他们……实在毫无缘由。她有些疑惑地看张良,然而张良正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
苏疾冷冷开口:“是殿下命我保护小公子安全。”
伏念神色不变:“有我和子房在,苏侍卫还不放心?”
苏疾无话,但看起来并非默认,倒像不置可否。
这状况有些出乎南宫遥的意料——或者说,她根本就一头雾水。正想着是否需要开口劝、劝哪个,便看到伏念一言不发地走了几步,走到院中的榆树旁,抬头观察了一阵,忽然伸手折下一根长度适中的树枝,去其分岔与叶,而后握住一端,转过身来。
他直直地看向苏疾,说:“苏侍卫可要试试,我能否让你放心?”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邀战。
南宫遥愕然失语。
苏疾却已沉下脸,猛地用力将手里的剑连鞘插进地里,大踏步走到榆树下,同样攀折下一根树枝,在手中握紧,一个斜劈向下的动作,眼中锐意尽显,语气泛寒,脸上益发没了表情:“却之不恭。”
南宫遥彻底不明白了——伏念一大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也就罢了,一向沉着冷静听话的苏疾怎么也有点不对劲?她这个主子还没发话呢,他怎么就擅自应了呢?
伏念握着剑,抬手一揖,道:“请。”
他话音落下,南宫遥便知,这场较量已势在必行。
“来,子汀,我们站旁边观战。”张良亲切地拉着南宫遥往后退了一步。南宫遥回过神,就势抓住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师兄想干嘛?”张良眨眼,神色无辜:“不就是和苏侍卫切磋?”南宫遥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然而张良还是面不改色,耸了耸肩:“我确实不知。”他承诺了双方两不相帮,伏念打的什么主意,又岂会告诉他?
南宫遥仍是不解,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光影乍变,耳闻风声掠起,不由自主地闭了口,目光锁在交战中的两人身上。
诸子百家,自春秋争鸣起,便以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学说理论出现在世人眼前。对各家而言,最值得称道的是本家自祖师以来传承至今的理论体系,因此百家崇文不尚武,无一例外。
但并不意味着摒弃武学。
毕竟乱世始自春秋,尤其三家分晋后,各个诸侯王公都不再掩饰问鼎中原的野心,九州大地烽火连绵,战乱四起,要想在这世上顺利地活下去并光耀门楣,除了能说会道还必须有武艺防身。
儒家亦如是。
而儒家的剑法和心法,均以本门学说贯通,招式虽不难学,但除非深谙儒门奥义,否则便难以领会招式的精髓,将其威力发挥到极致。
伏念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南宫遥还在小圣贤庄时也常与同门一起习武切磋,但她从未在同辈中见过剑法比之伏念更具儒家当代气象的。纵使南宫遥年纪尚小,但每每观伏念舞剑,一招一式间君子威仪流转其中,非寻常人可比的。
剑术有高低,风华却无双。
苏疾在南宫遥身边做了两年侍卫,武功自然也是一流,机敏快捷,精准利落,但遇上伏念,如同扁舟入海,疾风临岳,处处受制,不得施展。
南宫遥静静看了一会儿,发现伏念的剑法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风格,陌生的是招式——不由得有些好奇,偏头问张良:“子房,师兄现在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比之从前,更加绚烂奥妙了。
张良眨了眨眼,扫了一眼战局,笑意微深:“无人。”
南宫遥微愣,一时没明白过来。
张良的目光有些复杂:“这是师兄这两年自创的剑法。”“自创?”南宫遥愕然。虽然她一向知道伏念本事大,但这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自创的剑法啊……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那这剑法必然会收入儒家武学体系,传于后人——所谓流芳百世,莫过如此。
文武兼备,上天对他,当真厚爱。
南宫遥盯着心无旁骛与苏疾拆招的伏念,心情一下子有点莫名。
张良忽然幽幽地问:“子汀可知,师兄以何名之?”闻言,南宫遥有些好奇地看着张良。而张良淡淡一笑,道:“‘圣王’。”
南宫遥又是一愣。
圣王,内圣外王。
儒家这么多年来几经变迁,内部也有分歧,在学说继承上也有各执一词甚至针锋相对的时候。而孔孟时代时寻求君主中具天子气象者并助其成圣从而王天下的热情,在屡次历代的打击中已经逐渐湮灭,更有甚者,私下认为,与其费尽心思去指导一个君主,还不如自己取而代之来得干脆。
但南宫遥知道,伏念绝不会做这种事。
内圣外王——那在她的师兄眼中,谁可为王?代王?齐王?还是秦王?若王者不为圣,师兄你又当如何?
“你败了。”伏念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南宫遥才发现,自己走神的这会儿功夫,两人已分了高下。
苏疾手里的树枝已被打飞,他看了一眼灌注着伏念的真气直指自己咽喉的树枝,再抬起头,眼中有刹那幽暗,随即,平静地答:“是,我输了。”
下一刻,树枝上的真气被伏念撤去,苏疾转身,走到插着自己的剑的地方,把剑从地上拔起,握着剑一言不发地出了院子,由始至终没有看一眼南宫遥。
这让南宫遥有点不痛快——好吧,你输了比试心里不爽我能理解,但是我又没推着你上呀……唉,自己这个主子真是当得一点范儿都没有。
……
不过,等到出了城来到北郊山下时,南宫遥的郁闷已经散了个干净。
她骑在马上,仰头看着山谷两侧的山坡,鬓发被谷风吹散,眼睛却在发亮。伏念和张良都注意到了南宫遥脸上不加掩饰的愉悦和惬意,不由得都有些疑惑。
只是来爬个山……至于吗?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自然得不到回答。
北郊的山,南宫遥来爬过一次,但当时赵嘉忙着处理政务,她再不懂事也不至于缠着赵嘉作伴,所以和她同行的只有苏疾。苏疾的沉默寡言在代王宫里是出了名的,所以当时南宫遥的感觉就和多带个影子单独出门差不了多少。
那一天风也萧索,云也阴翳,草木凋霜,鸟雀销声。风起时黄叶漫天旋舞,纷纷扬扬地迷了来客的眼,叫人看不清哪片叶子归根到了何处。南宫遥爬上了山顶的一棵大树,抬起头,正对着东南方向。
少女的视线越过笼罩在雾气下的代王城,而后,被群山牢牢隔断。
她看不到坐落在东海之滨的那座城、城外的山、山上的庄,还有从前不知多少次陪她登山远眺、把酒临风、弹剑而歌的庄里人。
近乎任性地将自己放逐到了这里,这一生一世,是否从此参商不相见?
九月初九,深秋薄阳下,南宫遥的手指牢牢地扣着树干,眼睛里的雾气萦绕不去。
……
那一日的记忆从南宫遥的脑中一晃而过,眨眼已经被抛诸脑后。
南宫遥轻轻一笑,翻身下马,看了看左右两人,笑道:“左?还是右?”伏念抬头看了看两边山坡,不语,目光飘向张良。张良则浅笑:“客随主便。”“当真?”南宫遥眨了眨眼,目里有些黠意,“东坡较西坡陡峭,人迹较少,我们上东坡如何?”张良微一扬唇,看伏念:“师兄觉得呢?”
“依你们。”伏念淡淡答。他的表情依旧寡淡,但或许是因为靠近山林心绪开阔的缘故,神情也柔缓不少。
三人都下了马,牵马循着山路蜿蜒向上。南宫遥虽然来过一次,但当时深秋而此时初春,彼时天地寂静而眼前万物回春,山中虽静,路过的风里却也似乎还残留着山雀啼鸣的余音,宁静表象下,不知有多少生灵已蠢蠢欲动。
眼前,身侧,一切鲜活而生机盎然。
当然,生机最勃发的,当属南宫遥。
“我在代郡这么久,今天才知道这里还有这种东西……”她几乎走几步就能发现点什么东西,蹲在地上盯着一株草便眼睛发亮,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衣摆已经满是灰尘,一边念着植物的药用价值,一边已伸手折下。伏念看她每次拉着缰绳太辛苦,索性趁她没在意直接替她牵了马,而张良则在南宫遥不知道第几次试图“采草”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地拉住了她:“子汀,你要采药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何况,今天我们可没带药筐出门。”
南宫遥被他说得有点发窘,反驳:“这山上到处是树,现编一个有何不可?”
张良嘴角略略一抽,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昨日看南宫遥,经这两年历练,似乎已成熟不少,但现在看来……还是一团孩子气。
好在,南宫遥说是这么说,但到底放弃了继续辣手摧草,乖觉地从伏念手里拿回缰绳,继续往前走。
好一阵沉默后,张良首先感到不自在了。
叽叽喳喳的南宫遥虽然略显聒噪,但至少比一言不发怏怏不快的南宫遥正常多了……
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伏念,张良在心下默叹——今天自己干嘛要走这一趟呢?
忽然间,一声清脆的啼鸣打破了沉寂,张良抬起头,望见前方树丛里有三两只鸟雀振翅而飞,而后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枣树上。三人不由得驻足,张良则想起了什么,微扬起唇角,有些意味莫名地说:“交交黄鸟,止于棘。[1]”
话音刚落,周围似乎都是一静。
南宫遥仰头望着那边的枣树,唇边笑意微微:“我听着刚才那鸟雀的啼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闻言,张良偏头看她,稍稍扬眉以示好奇,伏念也把视线移了过来。
南宫遥弯了眉,曼声念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2]”
张良:“……”
伏念见此,眸光一闪,开口续道:“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2]”
张良:“…………”
咬了咬牙,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两人,说:“子汀是何时能与飞禽互通的,我竟不知啊?”南宫遥自然不至于傻到听不出张良话中讽刺之意,却正色道:“子房不必自卑,此乃天赋,非人力可强求。”
张良顿时无言以对,但目光一转,落到不远处山顶的石亭里,忽然莞尔:“如果那鸟雀当真是这么说的,想必是它们目力不佳。”
南宫遥挑了挑眉,听出张良话里有话,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凝目一望,不由得“咦”了一声。
石亭已有人捷足先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凭栏而立。戴着斗笠披着黑色披风的人,南宫遥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南宫遥却认出来了。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就要飘到张良身上去,飘到一半想起伏念还在,于是硬生生止住。
而伏念和张良已将马系在路旁的树上,举步朝前。
戴着斗笠的男子转过身来,开口时,音色微哑,似乎刚病愈不久:“子房,我们又见面了。”
张良停步,浅笑着作了一揖:“先生别来无恙。”
男子略一偏头,视线落在伏念身上:“这位是?”
“这是在下的大师兄,伏念。”
“幸会。”男子颔首,抱手作揖。
南宫遥的视线却落在了他身侧的那柄剑上:灰白色的剑鞘,反射着微光,以黑漆勾勒云纹,而剑柄处的装饰也是如此,一眼看过去,如滴入水中的墨滴……她面色一凝,抬头直视此人:“阁下的佩剑,可是墨眉?”
似剑非攻,墨眉无锋,所到之处,墨者影从——这是墨家巨子才有资格持有的剑。
对方的视线被阴影掩盖,声音里夹杂的浅淡笑意却传入南宫遥耳中:“小友好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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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选自《国风·秦风·黄鸟》,原文如下: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首诗是当时的人为了表达对因秦穆公之死而殉葬的奄息、仲行、针虎三贤者的哀悼而作,含有对暴君的憎恨之意。
[2]选自《国风·郑风·山有扶苏》,南宫遥和伏念背的合起来就是全文。南宫遥和伏念背这首诗当然不是为了打情骂俏……只是在调侃张良是狂且和狡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