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笔记》甘蔗羽荒

36、第三十五章（修）顺水推舟

　　张良回到客房时，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端坐案前喝茶的人，隐隐感到胃疼。
　　今天也真是够忙的……
　　张良在心里轻叹一声，关好门，走到伏念对面坐下，温文一笑：“师兄来找我，有什么事？”“来提醒你一件事。”伏念放下茶杯，平视张良，语气淡淡，神情却一丝不苟，一如既往地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
　　张良面不改色，等着伏念的后话。
　　“我们这次来代城的目的，子房没有忘记吧？”
　　“自然。”张良笑了笑，表面从容，心里已经开始揣测伏念突然提这个的用意——他和伏念此行是为了劝南宫遥回小圣贤庄，但这件事，值得伏念特地等在这里提醒他吗？
　　“子汀不肯回去，我无奈之下，只好设了个赌局。”伏念平静地说着，语气听不出什么懊恼情绪，“她手上有一封我写给代王殿下的书简，后天申时后才能替我转交。但如果在此之前被细作得手将书简取走拿给了我，她的任务就失败了。”
　　“任务失败，她输，和我们回小圣贤庄；任务成功，她赢，继续留在代城？”
　　伏念颔首。
　　张良忍不住低笑：“也就只有这种方法能让子汀心甘情愿地回去了。”
　　伏念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刚才说了没有忘记我们来代城的目的，那就助我一臂之力吧。”闻言，张良垂了一下眼，一丝复杂的神色迅速从眼中闪过，消失不见，再看向伏念时，已是浅笑：“师兄，我们两人联手对付子汀，你不怕她恼羞成怒？”伏念不为所动，伸手倒茶：“如果你与子汀联手对付我，不怕我恼羞成怒？”
　　这话让张良被噎了一下，忍不住试图脑补伏念恼羞成怒的样子，却发现……完全脑补不出来。
　　他们这个大师兄，万年不改冰山本色。
　　但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摆上台面的，起码对着伏念的时候不行。
　　“师兄多虑了。”张良笑道，“虽然我对子汀于心不忍，但也不愿意给师兄添堵。此局，我两不相帮，如何？”
　　伏念沉默着没开口，抿了一口茶，忽然直视张良，问：“子汀和你谈过这件事了？”
　　“……”张良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这件事他不能轻易否认，因为南宫遥确实和他谈过这件事。倒不是说他现在没有把握瞒过伏念，但谁知道以后南宫遥会不会一不小心把他给卖了？
　　“我本以为，你就算不能尽力帮我，但至少是站在我这边的。”伏念徐徐道来，“除非，你已经先答应了子汀。”闻言，张良微弯了一下唇角，稍许无奈之意：“师兄所料不错。我确实已答应子汀，两不相帮。”
　　伏念点了点头，再问：“你和墨家的人在代城见面，而且被子汀看到了？”
　　看着伏念那副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张良在一瞬间也是彻底没了表情的……然而很快地，张良冷静下来，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瞒不过师兄。”
　　他早先联系墨家的人时被伏念得知，两人有过争执，但最终伏念退了一步，选择视而不见——毕竟，张良是为了查苍龙七宿的事。也因此，伏念之前还不知道张良和墨家的人会在代城见面。
　　“今日我与子汀出宫，她中途曾匆忙走开，当时我还不明其故，但现在……”伏念扫了张良一眼，停住。
　　张良明显是被南宫遥抓住了把柄，才会选择这种立场。以伏念的谨慎，稍加思索，便不难猜到答案。
　　伏念那一脸欠打的平静让张良看了觉得胃疼，再想到刚才南宫遥先套话后威胁的行为，怨气油然而生——早知南宫遥已经让伏念起疑，他又何必委曲求全？反正伏念也不是不知道他联络墨家的人。
　　然而，终究只能再叹一声：“既然师兄已经料到，那我便直言。”张良轻轻一笑，然而莫名地，脸上隐约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之所以答应子汀，固然有部分是因她以此要挟，但另一部分，则是为成全。
　　“代郡的局势，师兄和我都很清楚。代王殿下到底能搏到几分生机，谁也说不准。如果子汀现在离开，恐怕……不只是生离。”张良的声音渐至低沉，呼吸在暗沉的夜里缓缓起伏，如某些越不过的疼痛。
　　伏念也沉默了。
　　他知道张良的心结。当年韩非去了咸阳后与他们之间的消息几乎隔绝，直到南宫遥突然被送回，张良匆匆从韩国赶到小圣贤庄，知故人死讯，大病一场。那一阵子谁都郁郁寡欢，等他们意识到韩非的死讯居然一直没有被秦国公开时，局势已不可挽回。
　　内史腾率秦军入韩地，破韩都，灭韩国，俘韩王。
　　张良和颜路赶回韩国时，韩国已是兵荒马乱哀鸿遍野，内史腾正忙着将韩国的君臣统一收押，按嬴政的意思把一干人迁往陈县。他们几经周折，找到韩非的妻女和张良的幼弟一起离开，但张良的弟弟年幼羸弱，竟……亡于中途。
　　当时危机四伏，那孩子只能被草草掩埋于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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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在夜里弥漫开来，张良深呼出一口气，微微笑了：“再者，师兄设下此局，不也为了试试子汀如今的能力吗？”
　　“也罢。”伏念微叹。
　　反正这场赌局，他本就没指望张良能出什么力。
　　何况他在这里等张良，还为了另一件事。
　　“墨家来代郡，有何目的？”
　　闻言，张良不由笑了：“师兄，我虽然与他们见过面，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我一个外人该问的吧？”回溯两个门派的过往，墨家与儒家在为人处事之道上多有分歧，说是相看两厌也不为过，否则，张良也不至于隐去儒家弟子身份，只以韩非故人身份与之联系。
　　伏念略扯了一下嘴角，没什么表情，说：“你不问，他们不说，但你未必没有猜测。”
　　张良默了默，最终，不得不在心里暗叹——论心思缜密，南宫遥与伏念不能比。
　　世人皆以为，饱读诗书的儒家弟子，脑子里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仁义礼智信之外别无他物，但“学而优则仕”，儒家走至如今，理论多是为服务于政事——因而，不可无洞察力。
　　“我有猜测，师兄想必也有了。”张良笑道，“只是师兄与我都仅为代王之客，如何能越俎代庖？”“越俎代庖自然不可。”伏念从容说道，“但顺水推舟，则在情理之中。”
　　张良微微扬眉：“水何在？”
　　“西苑。”

　　次日，天晴和暖。伏念和张良清早踏进西苑时，南宫遥正怀抱着一篓棋子坐在棋盘前，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思索模样，听到声响，掀了一下眼皮扫了两人一眼，懒洋洋地开口：“两位师兄来啦。”说完也看不出有起身的打算，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张良有些讶然，毕竟在小圣贤庄时，南宫遥最不耐烦的事情之一就是下棋。自来代城，诸多变化，难道连这个都变了？那看来代王殿下倒是不同凡响啊……
　　他有些好奇这个师妹的棋艺长进了多少，饶有兴致地走近端详。
　　黑白两色的棋子布于棋盘上，乍一眼看去，白子居多。
　　然而明显不像是一副棋局。
　　接下来南宫遥的动作印证了张良的怀疑——她抓起一把白子，一枚枚地放到了棋盘的一些空位上。
　　而后，回头冲着张良，粲然一笑：“怎么样，好看吗？”
　　张良：“……”
　　伏念此时也站到了张良旁边，他看了看棋盘，明白过来，面不改色，替张良作了回答：“挺好看。”
　　张良转头看伏念，眼神明显困惑。
　　伏念淡淡地和张良对视一眼，便转开视线看棋盘，语气十分地平静：“挺像兔子。”
　　“……”一怔过后，张良木然低头，果然从棋盘上黑白棋子的摆放上看出了一只白兔的轮廓。
　　果然是不能对这丫头抱多大希望啊……
　　南宫遥心满意足，翘着唇角，开始动手收拾棋盘，随口问道：“两位师兄一大早来找我，有何贵干？”
　　张良已整理好表情，闻言，温文一笑，道：“听说代城北郊外有群山，秀逸绮丽，我和师兄想去看看，不知子汀可愿同行？”
　　南宫遥手上一顿，看了一眼张良，又看了一眼伏念，然而这师兄弟二人一个微笑如故一个面无表情，实在让人看不出什么。
　　“北郊的山啊……”南宫遥慢吞吞地说，“还算可以。”她捏着一枚棋子沉吟着，明知为稳妥起见，她还是守在代宫为好，但一想到这两人轻轻松松结伴出游，而自己却得忐忑不安地候在宫里，便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磨了两年的心性，在某些故人面前，轻而易举便故态复荫。
　　“好啊，我和你们一起去。”南宫遥撂下棋子笑道，起身取过披风便率先走出了房间。
　　张良和伏念相视一眼，紧随其后。
　　守在门口的苏疾刚才就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内容，见南宫遥动身，自然也准备跟上。不料他还没走出一步，伏念却开口了：“苏侍卫便不必同行了。”
　　这话一出，四个人都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