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笔记》甘蔗羽荒

34、第三十三章（修）与子同游

　　门外的人嗓音偏低，似乎是个少年：“哎，你这个人，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我也没打算闯啊，不就是让你进去问一问而已……”
　　张良和燕丹相视一眼，面色俱是一凝。紧接着，燕丹迅速伸手捞过斗笠戴回头上。张良挽袖，喝掉自己杯里的水把杯子反扣到茶盘中，才起身，匆匆走过去开了门。
　　便看到小高横臂门前，岿然不动，而门外的人拧着眉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只是让你进去问问你家主人，有没有看到我遗落的扇子，你……”话说到此处，见门乍然被打开，那人顿时眼前一亮，脸上挂着张良见惯了的无赖又无辜的表情，“啊，你看，人出来了。”
　　小高闻声，偏头看了过来——于是，心中默默地讶异着，这个一路上都从容得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此时的神情微微扭曲，仿佛还哑然失语了。
　　而刚才非说自己把珍爱的木扇落在厢房中的白衣少年正笑吟吟地看着张良，一副等着对方先开口的架势。
　　“……”张良清了清嗓子，和雅且从容地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子汀。”
　　“确实没想到。”南宫遥点头，如见故人般亲切，“桑海离代城颇远，子房一个人过来，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子汀请放心，我这次来，家中是知道的。”张良回以一笑。
　　闻言，南宫遥挑眉。
　　“此时我有些事需要处理，恐怕无法与子汀叙旧。”张良轻叹，虽然说着逐客的话，但态度依然友善，“晚些时候，我亲自登门拜访，子汀以为如何？”
　　闻言，南宫遥的视线越过张良看向屋内，奈何门只开了一半，又被张良挡着，什么都看不到。她目光一闪，点了头：“也好，那我便在家静候子房到访。”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离去。
　　小高转动视线，面无表情而又饱含意味地打量了一阵张良。
　　张良温和一笑，进屋，关门。
　　燕丹从暗处走出：“那位是……”
　　张良默了默，忍住伸手揉太阳穴的冲动，简单解释道：“亦是故人。”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晚辈不便告知。”燕丹略一点头，便不再多问。

　　南宫遥突然离开后，伏念在水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苏疾就回来了。
　　意识到南宫遥不在，苏疾的脸色就有些不妙：“伏先生，小公子呢？”伏念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子汀去买糕点了。”闻言，苏疾的眸光变得隐隐锐利：“先生就让小公子一个人去了？”
　　这语气……几近质问了。
　　伏念回头看着他，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实则既觉好笑，又觉怪异。
　　先是问，又是责，这个护卫做得倒是尽心极了。
　　“她不是三岁小孩，又在代城生活了两年，买个糕点，为何不能一个人去？再者，我如果和她一起去，苏侍卫回来找不到人，岂不是更不妥？”伏念平静地反问。
　　他说完，苏疾面色微凝。
　　伏念神情让人看不出什么，就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苏疾的眉皱了一下又松开，抱剑行礼：“刚才是在下鲁莽了，请先生见谅。” “无妨。”伏念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到让人听不出其他意味，说完就转过了头。
　　苏疾也就不说话了。他向来是寡言之人，倒也不觉得沉默有多尴尬。
　　但伏念忽然又出声了：“那封信已经不在苏侍卫这里了，是吗？”“……”苏疾没什么表情，只是眸光微深地看了一眼伏念。伏念平视前方，眼底有淡到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代王殿下的书房用于掩人耳目，倒是正好。”
　　这回，苏疾看他的眼神里已经带着明显的复杂意味。
　　沉默半晌，苏疾并没有忍不住去问伏念是怎么猜到的，而是开门见山地问：“伏先生为何如此？”
　　不管是昨夜也好，今日也罢，既已看破，偏不动手，看似警告，实则放水。
　　他的目的，难道不是赢了这场赌局，好让南宫遥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去吗？
　　伏念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代城街道，想起昨天南宫遥面对他的追问时正儿八经地回答他的话。
　　——总不能一味无知，只知道依赖你们生存。何况，即使依赖，又能有多久？
　　骨子里，伏念依然是接受小圣贤庄十多年儒家思想教育熏陶的儒生，所以并不认为，身为女子的南宫遥需要学着如何在这个乱世独立生存。即使到了天塌下来的那一刻，且不说还有小圣贤庄，只要他还在，必然不会留她独自面对。
　　但心底深处，依然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伏念松手。
　　或许是纵容，或许是成全，或许是……尝试。
　　就像过去就习以为常的那样，在原则之内的，对南宫遥的某些出人意料的信念的尝试。
　　既然她要试试，那他就尽可能地给予机会。
　　伏念极淡地一笑，不答，反问：“苏侍卫又为何问我？”苏疾被噎住，半晌，也默默地掉头，看风景去了。
　　“咦，阿疾回来啦？”没过多久，南宫遥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伏念和苏疾同时转身，表情明明都很平静，南宫遥却莫名其妙被看得一缩，忍不住用掌心蹭了蹭侧颈，好歹把鸡皮疙瘩压了下去，而后笑眯眯地提了提手里的包裹：“我买糕点回来了，我们……叫艘船吧？”
　　“好。”伏念点头表示同意，苏疾自觉地走开去找船家。
　　南宫遥张望着看苏疾走开，欲言又止地蹭到伏念身边，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吗？”伏念瞟了她一眼，语气随意地问：“有什么不对吗？”南宫遥沉默了一下，耸了耸肩，说：“我以为，我不打招呼就走开，阿疾该说我了。”言罢，又笃定地解释，“肯定是因为师兄你在，他才没好意思当面说我。”
　　……那是因为我替你挨了。
　　伏念静静看着她，目光分明平静如水却似乎暗含其他，看得南宫遥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忍不住问：“师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没什么。”伏念摇了摇头，视线落到不远处，“船来了。”

　　苏疾找来的船并非什么精致高端的游船，只是水上一艘有罩顶的渡船。苏大侍卫掏了皇家的钱包下这条船一天，撑船的汉子便欢欢喜喜地接了钱卖力地摇起桨来。
　　苏疾站在船头守着，伏念和南宫遥都坐在船中间看得到外面情景的位置。三人登船时已接近午时，沿河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师兄觉得，代城如何？”南宫遥回头看伏念，眼睛微微发亮，带着一种类似于炫耀自家珍宝的语气。伏念眼底的笑意缓缓舒展，道：“风物俱佳。”闻言，南宫遥的眼睛更亮三分，接着却长叹一声：“哎……可惜无繇和子房不在。我们四人，很久没有一起出游了。”
　　伏念不疑有他，解释道：“这次，子房是和我一起来的。”“哦？”南宫遥目光一凝，“那他人呢？”“他有事要办，中途和我分开了，按约定，这几天也会到代城。”
　　南宫遥恍然，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刚才某人敢说会亲自登门拜访。
　　“至于无繇，本来也要来的，但……”伏念顿了顿，隐约有点无奈，“卿湄又发病了，他走不开。”
　　这下，南宫遥也沉默了。
　　那小丫头的病另有一番缘由，每次提起，他们几个心里都不好过，若非如此，颜路也不会时时惦记着难以放下。只是，颜路这么做的原因他们虽然清楚，那丫头呢？也明白吗？
　　“子汀说要带我游城，只是让我自己看吗？”伏念出声打断了南宫遥的思绪。南宫遥回过神，笑道：“师兄，我虽然学业不精，但吃喝玩乐的本事……还是有的。”
　　闻言，伏念笑了笑，心下却一叹——这话要是让自家那位师叔听到了……

　　南宫遥带伏念出来游城，虽然初始目的不纯，但此时却也认真做起了东道主，随着渡船所经之处一一为伏念介绍过去，有时也提起自己在代城两年的琐碎之事。伏念偶尔适当插一两句，大部分时候都是一边听南宫遥介绍，一边看外面的风景，或者，看南宫遥……吃糕点。
　　——嗯，虽然不知道南宫遥刚才都去干了什么，但糕点确实买了不少。只不过现在多半都进了南宫遥的肚子里。
　　南宫遥当着伏念这个客人的面也是吃得很坦然的——她要说话，要讲解，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
　　倒是撑船的汉子，没听出两人的关系，在心里默默地嘀咕：船里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到底是兄弟呢，还是主客呢？
　　这疑问，自然无人解答。
　　一路游来，南宫遥兴致颇佳，大概是因为这两年里本就没什么友人来找她，带人游城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做，难免觉得新奇，因此一开始介绍得格外详细。直到渡船路过一个地方，她忽然有那么一会儿，安静地看着一个地点不说话。伏念觉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两幢屋宇间的一条巷道一晃而过。
　　再回头看时，南宫遥已经枕着胳膊在船中躺下，笑道：“我有些累了，让我休息片刻，可好？”伏念自然不会觉得哪里不好，见南宫遥把眼睛都闭上了，索性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给南宫遥当遮盖。
　　片刻后，他起身，安静地走到船头，站到了苏疾身边。
　　“刚才那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刚才南宫遥话说到中途突然安静下来，伏念认为，以苏疾这个侍卫的尽职程度，不可能没觉察到。
　　苏疾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没跟伏念装傻：“一年多前，代城出了叛徒，挟持了小公子。在刚才那个地方，小公子亲手斩了他。”闻言，伏念眉头一皱，很快反应过来：“是她第一次杀人？”“应该是。”苏疾垂下眼，想到那天南宫遥颤抖得厉害的手和其后她连续半夜惊醒的一个月，不由得握紧了剑鞘。
　　伏念心中也不好受，一言不发，又回到船中。
　　南宫遥的眼睛还闭着，呼吸平稳，神色平和，看不出到底是不是睡着了。伏念静静看了看，便移开了视线，自己看起了沿途的风光。
　　只是，到底心不在焉。

　　预计离日落还有半个时辰时，伏念唯恐日落后天气偏凉，于是叫醒了南宫遥。南宫遥迷蹬蹬地醒来，意识到自己真的睡着了，顿时汗颜：“早知道就不躺下来了。”伏念倒了杯水递过去，淡淡道：“你睡着了倒是安静。”南宫遥已经习惯性地接过水来喝，闻言顿时被呛到，缓了口气放下杯子，幽幽地盯了一眼伏念：“师兄嫌我聒噪啊？”
　　伏念没什么表情地回答：“只是不忍心让子汀太劳累。”
　　南宫遥一扯嘴角，无话可说，一转头看了一眼外面，才发现他们已经在归途。
　　“这就要回去了？”
　　“嗯。”伏念点头，“快要日落了，也该回去了。”
　　“……”南宫遥默默地低头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睡了有一个半时辰……
　　回去后王兄若是问起，这种丢人的事，可以不可以不说啊……

　　三人回到王宫时天色已昏，宫道上点起了大红色的灯笼。马车在第三道宫门外停了下来，伏念、南宫遥从车上下来，正要入门时，忽然听到头顶上方有熟悉的嗓音传了下来。
　　“你们总算回来了。”
　　两人均是一怔，接着不约而同地抬头，便见宫墙之上有一个倚栏下望的浅碧色身影。
　　芝兰玉树般的绝好风姿，含笑晏晏，在红色灯光映照下，宛如神仙画中人。
　　南宫遥看着他，缓缓扬起笑意：“好久不见啊……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