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笔记》甘蔗羽荒

33、第三十二章（修）有女同车

　　代城建在壶流河盆地之中，南为东西横亘的恒山余脉，正南有太行八陉之一的飞孤关隘，地势险要，成为代城的一道天然屏障，城北为浅山丘陵区，壶流河由西南向东北绕城流过。城内有金波泉、密河二水，均向北流出城外，汇入壶流河。
　　代王宫坐落在城之西南，南宫遥领着伏念坐上宫人牵出的马车后，便吩咐苏侍卫兼苏车夫向北出文胜门。
　　“出了文胜门就是金波泉水，沿途风光尚可，今日我便带师兄坐船游城，师兄意下如何？”南宫遥笑道。伏念点头：“依子汀之意。”
　　马车在宫道上驰过，苏疾不愧为十全侍卫，驾车技术也是一流。伏念向外看去，只见高大的深灰色城墙疾速后退，但又仿佛绵延无际，迟迟不见尽头。
　　回过头，看到对面的南宫遥脸上神情恍惚。
　　“幼时之事，你可还记得？”伏念不自觉地问道。南宫遥一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却摇了摇头，一扯嘴角：“大多记不清了。”
　　那时她年纪尚小，距今又太久远，何况除了离去前遭遇的事……并没有什么能让南宫遥完整地记住那几年的懵懂时光。
　　“不过印象中，母亲经常登上高处的楼阁，远远地看着一段宫道。”南宫遥的手肘支在车窗缘上，拖着腮，脑子里又朦朦胧胧地浮出那个飘然出尘的樱紫色身影，“有时我夜里忽然醒过来，看到母亲不在身边，宫人便会抱我登上飞影阁去找她。”南宫遥的目光有些迷离，而记忆深处的画面愈加清晰，“飞影阁很高，倚着栏杆往下看，能看到那段宫道两侧燃着的灯，但宫道上经常什么都没有，很安静，很幽暗。一开始，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喜欢看这个，但后来稍微懂事一点，再回头的时候，就会发现，她眼里的那些……应该不是欢喜。”
　　而是与之相反的，冰冷，沉凝，甚至带着……无望的漠然。
　　属于或不该属于囚于宫墙囹圄不得出的女子的目光。
　　但南宫遥不知道的是，那时那样的目光，此时仿若生在了她的眼中。
　　伏念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却静静地看着南宫遥，道：“你与秀夫人不同。”闻言，南宫遥回过神，有些讶然：“啊？”“你已经走出，不会再回去。”伏念一字一句地说，神情不能更笃定。
　　南宫遥怔了怔，一哂，开口时笑意微微，几许轻快，几许自傲：“那当然。”
　　困住母亲的宫墙，早已困不住她。
　　说话间，马车已经出了宫门，喧闹的人声入耳，方才萦绕在车厢中的低迷气氛也被驱散。苏疾放缓了驾车的速度，南宫遥撩起窗帘，车外的景象闯进眼中。
　　有行人赶路匆匆，有父子携手而行，有摊贩沿街叫卖，有酒家逢迎来客。支着拐杖的老妪被青年挽着手在人群中小心穿行，仍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垂髫的稚子手里抓着小玩具，一边跑一边乐不可支地大喊大叫，身后跟着个气急败坏气喘吁吁的少女；文士打扮的男子在卖胭脂的小摊前驻足，一手捧着胭脂一手捏着钱袋，表情扭曲又慎重……
　　未必人人欢喜，但到底生机勃勃。
　　不知能维持到几时？
　　南宫遥无声一笑，放下窗帘。
　　马车渐渐停下，苏疾在外面道：“小公子，河边到了。”
　　闻声，伏念先掀起车帘下了车，而后下意识地回身要来扶南宫遥。南宫遥刚从车里钻出来，见此一愣，不过很快笑了笑，坦然地搭着伏念伸出的手下车。
　　“阿疾，你先去把马车安置好，我们在这里等你。”南宫遥吩咐道。苏疾点头应喏，拉着马车走开。伏念看着苏疾的瘦削的背影，若有所思——看来不仅是南宫遥，就连赵嘉，对这个侍卫都颇为信任，从南宫遥出宫只带此人随行便可以见一斑。
　　忽然间，伏念又想起了什么。
　　照南宫遥的性格，在王宫里是很难呆得住。赵嘉虽然不会管她，但显然并不打算把南宫遥朝王室贵女方向培养，因此多半不会约束她的行动。
　　换言之，南宫遥大概很经常在苏疾的陪同下出宫。
　　想到这里，伏念突然觉得，不大舒服。
　　一旁的南宫遥则有些疑惑地观察着伏念突然绷起来的脸色。她看了看苏疾离开的方向，想起苏疾提过的伏念已经猜到她把东西交给苏疾保管的事，莫名觉得有点心虚，连忙开口转移伏念的注意力：“师兄，今天天气，不错吧？”伏念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于这乍一听像没话找话仔细一听分明就是没话找话的问题，不过，还是配合地点了一下头：“确实不错。”
　　“可惜师兄不是冬天来的。”南宫遥面向水面，缓缓地呼吸着初春微凉清爽的空气，带着笑意道，“冬日大雪时，水面冰封，晶莹剔透。站在留风桥上往下看，便觉得天地都静止了。”
　　她的视线掠过春日暖阳下微光粼粼的水面，掠过水面上随风摇曳的绿柳，掠过对岸喧嚣不息的人流，乃至长空万里间划破天际的黑色燕影。
　　伏念站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似乎能看到银装素裹的天地里在桥上沉静的小丫头。遥远，微冷，在一片冷寂里似乎即将和周围一起被冰封。
　　“那会着凉的。”伏念平静地开口。
　　南宫遥被呛住，回头似笑非笑地瞪了伏念一眼。
　　伏念一本正经。
　　“……”南宫遥扯了扯嘴角，“师兄放心，我穿得多。”“那就好。”伏念点头。
　　南宫遥略感无语，视线正待收回时，忽然间一凝。伏念觉察，下意识地要转头去看，却被南宫遥一拍肩膀阻止：“我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伏念以眼神询问。
　　“待会儿到了船上，干坐着未免无趣了点。”南宫遥笑吟吟道，“不如我现在去买些糕点，带到船上去？”伏念还没反应过来，南宫遥已经又按了按他的肩膀，笑道：“师兄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吧？”
　　伏念：“……”
　　“那就这么定了。”南宫遥抚掌，“师兄先在这里等阿疾，我去去就来。”说完，没等伏念再说什么，已经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掠过。
　　伏念转身，盯着南宫遥离去的方向，眉渐渐锁起。
　　……
　　沿河，一家客栈二楼的厢房中，也有人在静静地望着桥下的流水。
　　他带着斗笠，身上披着深蓝色的斗篷，浑身上下都被遮起，叫人无法窥见一双眼睛里的幽沉。
　　开春后，气温会逐渐回升。现在的河水，比起月前，应该不会那么冰冷刺骨了吧？
　　“叩、叩、叩。”约定的敲门声响起。
　　他敛了思绪，转过身来，开口时嗓音喑哑：“进来。”
　　门被打开，有两人出现在门口。穿着杏色长衫的是个青年，持着剑，在门外向他抱拳一礼，道：“老爷，人来了。”在青年身后，有个浅碧色广袖直裾的少年正微微笑着看向他，眸光璀璨，如暗夜星辰。
　　看形容，不过束发之年——却敢单独约见他。
　　他点了点头，吩咐道：“小高你在外面守着。”
　　“是。”小高点头，侧身让开，待身后少年走进屋中，便自觉地把门从外面带上。
　　屋中只剩下两人，片刻沉静后，少年率先往前一步，抬起手，郑重交叠：“晚辈张良，阁下便是……”“墨家现任巨子。”话音刚落，他已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在看清那张脸的同时，张良瞳孔皱缩，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并不是因为对方脸上那道从额头横贯到颊上的刀疤。
　　墨家巨子看到张良这个反应，便猜到了原因，却也有些疑惑：“张小郎见过我？”张良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却摇了摇头：“这是晚辈第一次见到前辈真容。”墨家巨子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不由一笑，笑容里有一丝异常：“但此前已见过燕太子丹的画像？”
　　“是。”张良点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心情十分复杂。
　　墨家巨子，居然就是燕国太子丹……
　　据说已被自己的父王斩落首级献给嬴政的太子丹。
　　燕丹的笑一闪而逝，看起来并不打算对这件事多做什么解释。张良也不敢多问，再者说，他这次本就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坐下谈。”燕丹走到案边坐下。张良紧随其后，自取了一杯热茶喝下暖了胃，才开口问道：“前辈，晚辈在信中所提之事，可有消息？”燕丹看了他一眼，却问：“韩国的流沙刺客团还在，张小郎想知道公子非在咸阳遇害的真相，为何不找他们帮忙？何况，以张小郎与流沙首领卫庄的关系，他应该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闻言，张良顿时一僵。
　　他在得知有韩国遗民加入了墨家后，便借这条线，以韩国公子非故人的身份给墨家巨子送了一封信，询问墨家是否知道关于韩非遇害的真相。
　　不料现在看来，燕丹已掌握了他的完整身份。
　　张良起身，朝他郑重行了一礼：“先前隐瞒身份，只是不便，并无他意，希望前辈见谅。”“我并无责怪之意。”燕丹止住了他。张良松了一口气，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得再次犹疑：“前辈与卫先生……”“看来张小郎果然也知情。”燕丹淡淡一笑。
　　张良有些尴尬。
　　燕王喜雇用流沙取燕丹人头的事，他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张小郎不必介怀。”
　　张良听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的意味……
　　“言归正传。”燕丹示意张良坐下，“若我所料不差，张小郎想问我的，恐怕并不是公子非遇害的真相吧？”说完这句话，他神色淡淡地喝茶，留张良一个人再次微微尴尬。
　　纵使少年早慧，在燕丹面前，到底还是个历练不足的孩子。假以时日，或可成大器，但在此前，必须学会收敛锋芒。
　　若确实是韩非故人，只希望不要辜负那个人一番苦心。
　　“瞒不过您。”张良苦笑，“晚辈找您，确实还有些别的事要问。”稍顿，低声补充，“也是和公子非之事有关。”燕丹放下杯子，示意张良继续。
　　“您可听过，苍……”张良压低了声音，但话说到一半，突然被门外传来的动静打断。
　　“你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