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笔记》甘蔗羽荒

31、第三十章（修）筹谋深沉

　　南宫遥收拾好了来到东苑用膳时，赵嘉、梁氏、伏念三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坦然地回应三人看过来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座吃饭。
　　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伏念向来恪守，而南宫遥虽然天性不喜被规矩束缚，但和伏念几人同起同住多年，也早已习惯，所以刚开始，南宫遥这顿饭吃得十分平静。
　　但没过一会儿，伏念放下了筷子。
　　“殿下，我来代城途中，听到了一些传言，不知是真是假？”伏念问道，然而面上神色始终平淡，看不出什么好奇之意。赵嘉虽然感到奇怪，但仍配合地问道：“什么传闻？”“听说蓟城被破后，燕王退往辽东，但燕太子却落到了秦军手中？”伏念刚说完，赵嘉明显感觉到坐在对面的南宫遥埋头吃饭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
　　他有些意外，不知道伏念为何提起这个，欲待解释燕丹际遇，又不愿在伏念面前指责燕王，只能避重就轻道：“燕太子在何处，孤也不甚清楚，不过据前去接应燕王的人回报，燕太子确实没有和燕王在一起。你问起这个，莫非有什么事？”“无事。”伏念道，“只是听到了传言，有些好奇。”
　　赵嘉越发不明其意。
　　伏念却又问他：“现如今燕王与秦议和，殿下怎么看？”
　　闻言，赵嘉愣了一下，道：“燕王求和，秦国应允，但双方恐怕都清楚，不过是缓兵之计。据孤所知，秦发兵十万，由王翦之子王贲率领，已至魏国边境；嬴政虽然命王翦从燕地撤出，却并非将其召回国内，而是率军南下，冲楚国而去。”
　　伏念点了点头：“楚国实力雄厚，嬴政之所以暂时放手辽东，多半是因为此时难以分兵。”“正是。”赵嘉点头。
　　“虽然是缓兵之计，也并非毫无意义。”伏念说道，“魏国虽然势弱，但嬴政要拿下魏国终究需要时日。如果燕、代能趁此机会重整旗鼓，与齐联络，三国合作，未必就……”
　　“啪嗒”一声响，伏念的话被打断。
　　赵嘉正若有所思——伏念提及与齐合作，正是他在考虑的事，而伏念本就是从齐国桑海而来，赵嘉便有些猜测，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才发现南宫遥正僵硬地坐着，抬起了头，脸色阴沉。
　　他心里一跳，想起南宫遥现在正对燕王喜不满。
　　“师兄，你知道燕太子是怎么落到秦军手里的吗？”南宫遥开口说道。赵嘉蹙眉，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是燕王自己派人杀了他再拿了他的头去向秦国求和。”南宫遥眸光锐利。
　　伏念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当断则断，方可保全大局。”
　　闻言，南宫遥瞳孔皱缩，眼底一点白光，犹如雪亮刀锋，刹那闪过，而后便陷入无边黑暗。她盯着伏念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扯嘴角，“呵”了一声，接着按着桌子站了起来，而眼底了无笑意：“好，我明白了。”
　　言罢，转身径直离开。
　　赵嘉轻叹一声，转头想和伏念说什么，却见伏念盯着南宫遥撂下的碗筷。意识到赵嘉在看自己，伏念收回目光，站了起来：“殿下，时候不早，我先退下了。”神色和语气平静一如既往。赵嘉微怔，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招过一个侍从领伏念回房休息。

　　苏疾在跟着南宫遥回西苑的一路上，都可以明显感觉到南宫遥的不对劲。
　　显然，南宫遥正处于极度不悦之中。
　　而苏疾直觉，这和南宫遥那个今天刚来代城的师兄有关——因为南宫遥一直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这让苏疾倒是有点怀念之前那个什么抱怨都往他身上倒的南宫遥了。
　　只是，南宫遥不说，苏疾也没法晃着她的肩膀逼她说不是？
　　所以，直到南宫遥拍开房门继续在房中沉默，苏疾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半个时辰后，有人踏进了西苑。
　　苏疾在伏念走上台阶时，伸出持剑的手横在了伏念面前。他看着伏念，眼神戒备，伏念却平静得多，提起右手的食盒：“子汀晚膳没有吃饱，我请厨房的人做了点她爱吃的，给她送过来。”苏疾看了看食盒，手臂依然没动：“先生把东西放下即可。”闻言，伏念眼底滑过一丝冷意，但未及开口，前面的房门已经打开。
　　南宫遥站在门口，道：“阿疾，让他进来。”天色昏暗，她神色未明。

　　伏念随南宫遥进屋，并未关注南宫遥的神情，只是把食盒放在案上，将里面的膳食一一取出：“你晚膳吃得少，我请厨房的人熬了肉糜粥。”觉察到南宫遥停在后面，没有上前的意思，他转过了身。
　　南宫遥的眼眶泛着淡淡的红。
　　“那是师兄的真心话吗？”她开口问道，声音看似平静，却始终有一丝颤抖，目光看似冷静，却隐隐藏了什么。
　　——当断则断，方可保全大局。
　　伏念的手在袖中蜷起，此时方觉懊悔。
　　他低估了南宫遥对于燕王喜这一类行为的厌恶，也低估了南宫遥的敏感。
　　一时间，伏念默然无语。
　　南宫遥逼近一步：“师兄此行，到底是为何而来？为寻我，还是王兄？”闻言，伏念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他依然无话，南宫遥却感失望。她想起，荀况曾说过伏念筹谋深沉。过去她并无体会，到今日，算是见到了。
　　“师兄请回吧。” 她低头，快步朝案边走去，不愿再看伏念，但与伏念错身时，手腕忽然被抓住。南宫遥心中一跳，却忽然失了言语也失了动作，像是被伏念一抓间按下了止休的开关。
　　扣着手腕的指尖泛着凉意，有些僵硬。
　　伏念同样一言不发，也没有看南宫遥。他出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反应过来后，同样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却又清楚地知道，绝不能就这样松了手。
　　似乎沉寂了有一个世纪之久，伏念终于理清了思绪：“倘若辽东无失，公子嘉便无失。”
　　闻言，南宫遥心中一震。
　　“不论你回不回去，殿下都是你在这世上唯一亲人。我……我们岂能眼睁睁看他出事？”伏念缓缓说道，“燕王的大局是宗庙社稷，但我的大局是什么，子汀可知？”他终于转头，看着南宫遥。
　　南宫遥有些恍惚，答案流连在喉间，但最终还是被咽了下去。
　　“师兄。”她闷闷地开口，停了有一会儿，“粥要凉了。”
　　“……”伏念默默地松了手，同时想起了此行的最初目的。
　　南宫遥迅速走到案边，也没再招呼伏念，把那碗余温尚在的肉糜粥挪到自己面前，抓着勺子闷声不响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她此时心绪不定，恍恍惚惚，也只是隐约觉得这碗粥的味道还算不错，其余的一概不知。很快，“嚓”地一声勺和碗碰撞的轻响，让南宫遥回过了神。她松口气，把空碗和勺放回食盒，提起食盒转过了身。
　　伏念仍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吃完了。”南宫遥匆匆地走过去把食盒塞到伏念手里，明显是一副“好走不送”的语气，不料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尚未反应过来便彻底失去意识。
　　食盒从南宫遥手中坠落，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只早有准备的手截住。
　　伏念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卡着南宫遥的腰，防止她滑落下去。
　　少女沉静地侧身倚着他的肩，烛光暖黄，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温柔的影。
　　伏念的心绪有一瞬间的不稳，但很快，他平静了下来，把食盒放到地上，而后把南宫遥横身抱起，走向内室的榻。在药效的作用下，南宫遥毫无所觉。
　　他把南宫遥放到榻上，为她脱了鞋，盖好被子。伏念的视线落到南宫遥的头顶——南宫遥在代城一直着男装，因此及笄后便束着发。迟疑一瞬，他倾身，伸手去解南宫遥的发带。
　　然而，手将将碰到南宫遥的发带时，一柄短剑突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凛冽寒意通过相接之处的肌肤传到体内。
　　一道低沉喑哑的嗓音自伏念身后响起：“你对她做了什么？”

　　利刃架在脖子上，伏念镇定自若：“她只是睡着了。”
　　“……”
　　身后的人没有反应，伏念便不再管，又往下弯了一点，而来者也有所顾忌，短剑随之稍稍移开几分。
　　伏念顺利地帮南宫遥解开了发带，释放了那一头长发。起身时他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当他转身面对闯进来质问的人时，长袖已经垂落遮住了手。
　　清瘦的少年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年纪与南宫遥相差无几，容貌本清秀，但因为眼睛里透出的冷漠和戒备，使得那张脸平添几分煞气。
　　比刚才伏念在门外见到时更重的煞气。
　　伏念扫了对方一样，语气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压迫之意：“足下就是子汀的贴身侍卫，苏疾？”
　　苏疾漠然看着他，面无表情：“阁下似乎是小公子在儒家的师兄？”
　　“在下听殿下提过，子汀初到代城时曾遇险，幸得苏侍卫相救，其后便一直是苏侍卫负责她的起居安全。这两年，辛苦苏侍卫了。”
　　“依在下看来，殿下与小公子对伏先生均信任有加，伏先生若在意与小公子的同门之谊，便不该辜负这份信任。”
　　双方面无表情地对视，短暂沉默后，伏念打破沉寂：“你是子汀敢以性命交托的人——她把竹简交给你保管了，是吗？”话虽然是问句，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闻言，苏疾目光一闪，终于不再回避伏念：“在下听不懂。”
　　“听不懂吗？”一丝极淡的笑意从伏念唇角滑过，苏疾尚未反应过来，伏念忽然往后一撤，袖中寒芒一闪，一柄短刀静静地指着南宫遥的眉心，而少女犹自好梦沉酣，全然不知此刻气氛为她变得诡谲汹涌。
　　“这样可听得懂？”伏念看着他，目光在平静之中带着寒意。
　　苏疾盯着伏念的目光锋利如刀。
　　“我知道你是子汀可以生死交托之人，想必她交给你的东西，你一样可以拿命来守。”伏念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但如果她的命和她的托付，你只能择其一呢？抗令？遵令？”闻言，苏疾瞳孔皱缩，执剑的手依然不动，但另一只手却已经蜷起。
　　伏念已经把短刀收回袖中，对于靠近自己要害的凶器视若无睹，看也不看苏疾，掠过他径直朝前，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今日是我问你。到他日，焉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