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人头》浊酒生

7、陆

　　陆

　　鸿灵就这么死了。

　　老鬼紧紧握着剑，出手如此之快，又是偷袭得手，他也不看不出此人武功深浅，但想来绝不是他之前所想那般不济。若是个高手，难免一战。他尚且自身难保，更无暇顾及远远站着的阮燕亭了。他原以为鸿尘武功并不如何，未曾想他一路都在做戏，当真是好深的机心！

　　他全身贯注的盯着鸿尘的动作，却不料鸿尘方一转过身来，便吐出一口鲜血，胸前瞬间血红一片。老鬼细看，发现他的双目口鼻都在源源不断的涌出鲜血，颇为可怖。

　　鸿尘自己却好像毫无知觉，径自把鸿灵的尸体扶起来，用手里尚有血渍的弯刀，把他的头给割了下来，踢到了一边。然后又缓缓起身，把那做微微侧头状的壮硕男子给拖到了鸿灵的尸身旁边。他伸手摘掉那巧夺天工的白玉面具，老鬼惊骇的发现，这男子身躯上长着的，却是个女子的脑袋！

　　世有男女之别，便是那极为柔弱秀美的男子，和女子也是区别极大。老鬼在关外常年做那人肉买卖，看人极准。一进屋就能确定，座上定是个男子，可如今面具下的脸孔，虽不算貌美，但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出是个女子。可这颗人头与那身体连接得极为自然，仿佛生来便是如此，若不是摘掉面具，根本看不出蹊跷。

　　老鬼年轻时曾有缘得见鸿鹄尊一面。鸿鹄尊乃是个高大魁梧的粗狂汉子，他毛发粗黑浓密，只是偏偏生得一身雪白皮肉，如此搭配之下颇为滑稽。当年粗粗一撇，只因此人形貌实在特殊，多年之后亦难忘却。屋中佩白玉面具之人身形虽然高壮，但也绝非鸿鹄尊。是以鸿灵甫一跪下冲座上之人高呼师尊，他便知晓其中应是有诈。可如今看来，好像又另有蹊跷，这女子之首的男子，莫非真是隐迹江湖，销声匿迹的鸿鹄尊？那他又如何变成这般模样，姑且不论生死，他原本的那颗毛茸茸的头颅去了哪里？

　　鸿尘看上去相当不妙，他这一动作，脸上窍孔之中血不见止，原先为鸿灵所伤的肩膀也潺潺流出血来，短短一会儿功夫，整个人就好像是给血泡过了一样。脸上尽是红红一片，却也看不出他如今脸色如何。他把那面具仍至一边，极为利索的把那颗奇异的女子头颅给割了下来，贴着鸿灵的半截脖子放着，把手贴上去不断温柔的来回抚摸。

　　那人头经他如此动作，竟真的就贴着断口长了上去！尸体上原本沾有大量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皮肤一点一点的吸了进去。接上去的断首似乎是被这鲜血滋养了，灰白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这般奇诡的情景，饶是老鬼见惯了血肉断肢，尚觉得背上发麻，那一边同样看着的阮燕亭已是吓得大叫了起来。只伸手不停挠着自己的脖子，好像自己的脑袋，也是这么被接上去的。不过想想也的确可怕，这公子哥，还与鸿尘同床共枕了数月之久，倒也怪不得他如此惊惶。

　　那血池子里捞出来一般的鸿尘却对周围的动静置若罔闻，待那人头接好，他便伏身趴进了鸿灵的怀里动也不动。老鬼静待许久，也不见他有所动作，上前察看，才发现这少年人竟在这可怖的尸体怀中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呼吸匀长，扇子似的一动一动的。那鸦羽似的长睫上原先也溅上了不少鲜血，如今血液凝结，睫毛给粘成了一块一块。脸上更是纵横交错着道道血渍，乍一看好似腐败已久的尸骸，倒是他旁边那具真正的尸体，如今看上去更像个活人。

　　新接上去的头颅皮肤干净透亮，气色尚佳，不似那面具刚摘下来之下时的青白一片。脖颈上光滑自然，完全看不出曾有一道致命的刀口。老鬼本想伸手摸一摸，又怕那鸿尘忽然醒来，出手发难。加之旁边的阮燕亭犹自呻吟不止，着实让人静不下心来。他从鸿灵尸体附近退开，一指点倒了一边脸色发紫的公子哥。

　　看着人头的模样，并不是个何等出挑的女子，甚至不是一个妙龄女子。她保养的并不算好，眼角下微微有些细纹，约摸有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但是却不是那种莹润如玉的颜色。毕竟，她是个死人，纵使此时气色稍佳，也决计是不同于活人的。一双柳眉想必是精心修剪描画过的，只是时日一长，描眉的墨色淡了，露出了原本的极细极浅的样子。口鼻端正，嘴角有一枚褐色小痣。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出挑之处，不若鸿灵鸿尘师兄弟二人，便是那寻常的美貌女子，也是比不上的。

　　可这就是胭脂骨。

　　老鬼叹了口气，去拾了那鸿灵的断首，与那没了头的男子躯干一起放在了一边。又把被鸿尘随手掷在地下的白玉面具捡了来，握在手上把玩。

　　如此邪物，竟也曾被诸多江湖名宿争先抢夺，当真可笑。便是今日，也有那青春大好的青年人为之送命。鸿灵逼迫鸿尘来取这人头，鸿尘反倒将计就计，借了他的肉身以作容器。如此想来，鸿尘明明功夫高明，却甘愿为鸿灵所制，带他来此。甚至之前险为阮燕亭所擒，亦是他事先谋划好的。他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如此机关算尽，心思狠毒，十年后必为武林一霸。

　　可无论如何与他又有何关系呢？老鬼只暗叹自己关外独行多年，于人心一道却毫无长进。一时意气，贸然插手。时至今日，岂非自己，连带阮燕亭也一并无法脱身。若按鸿尘原先谋划，应是想阮燕亭重伤与客栈，并不希望他卷进来。他对这少爷倒算有情有义，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他之所为，阮燕亭尽已知晓，他的一番心意，已然是付之东流了。

　　老鬼心思剔透，他如今一番推测，却已把鸿尘往日所为猜中了八九分。鸿尘为了这个颇为邪气的“胭脂骨”，自江南道塞外，费尽心机算计自己师兄，却不知所求为何。于鸿鹄尊一门，老鬼知之甚少，只晓得此门众人俱以鸿姓，单字为名，名中必有五行之意。但老鬼尚有一处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鸿鹄尊纵横江湖之时，曾有一弟子因相貌丑陋，手段狠辣小有名气，怎地一旦隐退，新收的弟子，却都是这些举止言行异于常人的美人？若说有一个那是偶然，但像鸿灵鸿尘这等容貌既美，资质且佳之人，在这世间，能得一个已属难得，两个凑做一块，恐怕不会仅是巧合。

　　他专心琢此事时，并不觉有他。待得百思不得其解，回转神来，才恍觉这雅室未免太过安静，竟是如墓室一般。思及鸿尘称此处为“美人冢”，说不定还真是个墓室改建而成。这世上既有英雄冢，帝王冢，将军冢，有个美人冢亦不算稀奇。此时他只身在此，倒也并不觉得可怖。只是那肚子里的酒虫儿又开始作祟。他暂且将执剑之手垂在身侧，掏出葫芦喝起酒来。

　　酒是好酒，盖子一开，满室飘香。可老鬼此时却无暇再饮，他紧紧握住手中之剑，眼睛盯着抱着奇异尸骸坐起身来的鸿尘，脚下慢慢往歪在地上的阮燕亭身边挪动。

　　鸿尘呆呆望了过来，见他如此举动，却是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