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时光| 忙音》熊未艾

3、泡面

　　当晚苏蔓小心翼翼地——用陆励成的话说是鬼鬼祟祟地——打量了一下陆励成的家之后，浮夸地表示惊诧，“你真的一个人住啊？”又偷偷补了句“还挺传统。”
　　陆励成踩着软绵绵的拖鞋慢悠悠从浴室拎出一块浴巾，扔给苏蔓，“好好擦擦，别感冒了。”苏蔓接过来细细地擦着头发，陆励成站在沙发前，脱去西装外套只剩一件浅灰色圆领毛衣，整个人都好像随着领子的弧度柔和了下来，“浴室在那边，客房在那边，”手指指了两下，“洗个热水澡就抓紧休息吧，明天再试试联系林清。”顿了顿，沉沉地说了句“晚安”便往书房走去。

　　“呃……”苏蔓停下擦头发的手，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不想让陆励成这么快消失在视线里，于是只能继续无意义的“呃……呃……”
　　陆励成转身，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饿了？”
　　“……”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被这么一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点饿，再仔细回想了一下陆励成的厨艺，她毅然决定迎着嘲笑勇往直前，“嗯，有点。”
　　陆励成开始有点后悔把苏蔓捡回来了。
　　她就是个麻烦。
　　从以前到现在，麻烦的理直气壮。
　　陆励成愤怒地挽起袖子，没好气地问，“吃什么？”
　　——麻烦都是自找的。
　　“嘿嘿，”苏蔓这次是真的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我想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脱口而出，“泡面。”
　　陆励成准备开冰箱的手滞了一滞，转头认真地盯着苏蔓说，“你能不能有点追求？”
　　感受到眼前人的真切无奈，苏蔓吐了吐舌头，“是这样的，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和我爸经常半夜爬起来看电视，有时候他陪我看回放的无聊电视剧，有时候我陪他看球赛，干看着也没意思，我俩就自己鼓捣着泡面吃，偷偷摸摸不敢吵醒妈妈，但后来我妈说其实我们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比电视声音都大……”陆励成看着苏蔓沉浸在回忆里的笑容，没有留恋，没有故作的坚强，她真的只是在回忆而已，回忆里很好，所以她在笑，所以她笑着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泡面。所以后来都留了点后遗症，就是一到半夜三更就想爬起来泡面吃。”
　　等真的爬起来，一个人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摸到厨房慢慢撕开调料包，倒上开水，在荧光屏的幽幽光线里静静等着面泡好的时候才意识到，灯是可以打开的，音量也是可以随意调大的，筷子只拿一双就够了。
　　因为陪她吃面看电视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们怕吵醒的那个人也不在了。
　　最开始的时候会哭，边哭边吃，吃不完倒掉。
　　后来不哭了，也不再泡面了。
　　而今天晚上，天那么黑，雨那么大，陆励成家的沙发那么软，灯光那么暖。
　　“我想吃泡面了。”
　　陆励成看她脸微微扬着，眼里却带着点小乞求，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心一时软了一下，“你要吃什么口味的？”
　　“……？！”苏蔓瞪着眼看着陆励成拉开挂在厨房墙上的橱子，花花绿绿全是方便面。
　　忍住调侃“两年不见陆先生你改行倒卖方便面了？”的冲动，苏蔓嘀咕道，“别总吃泡面，不健康。”陆励成把锅放好，专心等水开了把面倒进去，没理她，倒是苏蔓急着嚷嚷，“不要煮的！我想吃泡的！”
　　陆励成虚晃手臂挥开她，回敬一句“不健康。”随即抓了一把菠菜叶几颗香菇，又打了个鸡蛋进锅里，苏蔓立即把嘴边所有抗议咽回了肚子里。
　　面煮好之后，陆励成盛好了两碗摆在茶几上，打开了电视，音量调低，随手拿了两块垫子放在又软又厚的地毯上，盘着腿坐了下来，认真地吃起眼前的面。
　　苏蔓看他细心摆弄好这一切，也在地上坐了下来，面的热气缭绕在眼前，把眼睛熏得也带了水汽，苏蔓吸吸鼻子，拿起筷子夹了块香菇，心里对陆励成实在太感激，感激到她终于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陆励成。”对面的人闻言抬头，隔着热气看她恍恍惚惚一笑，接着听见她说，“新婚快乐啊。”
　　陆励成庆幸刚刚把面条咽下去才抬头，不然一定会呛到——但他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干咳了两声，“你说什么？”迷茫。
　　“新婚快乐啊。”迷茫。
　　“谁？”迷茫。
　　“你啊。”迷茫。
　　“和谁？”迷茫。
　　“你助理啊。”迷茫。
　　“Helen早就结婚了。”黑线。
　　“不是，是新助理。”迷茫。
　　“……我没换过助理。”黑线。
　　“……那……你要和谁结婚啊？”迷茫。
　　“我怎么知道。”眉心一皱，双眼一眯，嘴角一沉。
　　这是生气了。
　　苏蔓识相的把她得到的信息理了一理，“是这样的，陆励成，前两天大姐给我打电话说你要结婚了，时间是这周六，我觉得这么大的事我得来参加……我，我就来了。”来的理由说得太没底气，她和陆励成怎么也算是老朋友，来参加婚礼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遮遮掩掩，即是做贼心虚。想到这里，“贼”的头埋的更低了。
　　陆励成清冽的声音把她从那点小心思里拉回现实，“你收到请柬了？”
　　“没有……大姐说来了再细谈具体情况……”苏蔓扶额，“天呐大姐不会骗我玩吧……她没那么幼稚啊……她骗我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啊……”
　　城市里到处崛起的大楼隐没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雨夜，钢筋水泥阻隔了风雨声，电视机里的女主播和身边的苏蔓都在念念叨叨，桌上的面在渐渐冷却，回想从遇到苏蔓到现在的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陆励成的内心升腾出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情节充满BUG人设已然走形的粗糙剧本里，却怎么都挣脱不出去一样。
　　苏蔓停下絮叨，无力地哼了一声，“巧了，我也有这种感觉。”
　　陆励成露出难得的震惊神色，“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苏蔓错愕，“没有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那句话。”
　　陆励成一边想这编剧本的人脑子是进氟利昂了吗一边揉太阳穴，“算了算了……继续吧……”
　　苏蔓听话的继续，“所以——你没要结婚？”
　　“没有。”
　　苏蔓惋惜且非常悲痛地——用陆励成的话说是窃喜且幸灾乐祸地说，“这样啊，真可惜。”
　　陆励成毫不犹豫地当场拆穿她，“我没婚可结你好像很开心？”
　　“我开心什么，”苏蔓眼神无辜，“我也没婚可结，彼此彼此。”
　　对上陆励成询问的眼神，苏蔓嚼完一根菠菜梗缓缓道，“我没和宋翊结婚，喜帖是他发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反悔，他就发了……事后还是他一个个去解释……我真的太任性了，挺对不起他的，所以，就把我在北京的那套房子送给他了。”
　　这次陆励成并没有提防，终于猝不及防的被面条呛到了。他想这编剧本的人……或许压根就没有脑子。——可是没办法，他还是跳不出去。只能努力回忆了一下，他某次醉酒的时候Helen提到过请柬这两个字？某次匆忙开完这个会再赶赴下个会的时候Helen曾说过没发出去的礼金？只是自己都没在意所以不知道她其实没有结婚？但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怎么样，还会像在老家一样满心欢喜地朝以为有她在等的地方跑过去吗？那样瞬间的勇气和冲动只有一次，那样的奔跑只有一次，跑到终点找到要找的人，那是好的，找不到或者找错了，那就罢了。
　　陆励成说罢了，便是真的罢了。
　　驱散这些他并不喜欢的怀念和感慨，陆励成迟疑的开口，“那套房子？”——你舍得？
　　“那套房子，”苏蔓接的很快，“对我很重要，特别重要，因为那是家。我以前总觉得，守住那所房子就守住了回忆，守住了爸妈，守住了一个时间不会来打扰的避风港。可后来我发现，回忆是在心里的，怀念是在心里的，人走了，房子空了，可在我心里他们都还在。房子给了宋翊，他不要，是我硬给的。我知道他不会住，随他怎么处理吧，房子可以被当做筹码卖来卖去，心不会。——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现在才懂，是不是很迟钝？”
　　吸取教训，陆励成为了防止在苏蔓的讲述过程里再听到什么奇怪的消息很乖的没有碰面条，于是趁苏蔓停下的空闲低头吃了一大口，头也不抬地说，“你的迟钝并不只表现在这一个方面。”
　　苏蔓也不生气，失笑道，“你说宋翊啊”，她的视线停在电视上，屏幕上的光在她眼底忽闪，“陆励成，你喜欢过的人，你对她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陆励成看着苏蔓，目光像是越过了现在追寻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眼睛吧。”
　　“男人和女人果然不一样。”苏蔓又笑了笑，继续说，“我以前没想过这种问题，直到有一天，也就是我们从你老家回来，我答应嫁给宋翊之后，有一次他们高中同学聚会，我跟着去了，散场的时候几个大男人心血来潮说要再打一场篮球，我也跟去看了。”面的热气逐渐散去，苏蔓脸上认真又带几分自嘲的表情异常清晰地落在陆励成眼里，“他们找了个小场地，球架都破破的，也没有看台，我就站在一边，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场地，不是衣服，也不是相貌……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宋翊的时候，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都是泥土的腥味，凉凉的，非常好闻。我也猛然发现，关于那次初见的印象，就只剩那天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了。”
　　不太明白她在讲什么，陆励成却也不想打断，等她继续说下去。
　　“陆励成，你有没有试过，千山万水翻山越岭去见一个人？”虽然是个问句，她却并没有指望得到答案，甚至没给陆励成回答的时间，便接着道，“我为了一个篮球，一个笑容，一句话，走了整整十年，到头来我发现，时间给不了我答案，给不了我交代，我要的是那天空气里的泥土香，可时间带着空气一路往前。我翻过那么多的山，渡过那么多的水，我没追上当时的他，我没看过身边的风景，最后我只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自己，不甘心，所以骗自己，他没变，自己也没变。可直到那天，我看见他们穿着熨帖的衬衣抢篮球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太陌生了。根本不是我们变没变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我就不了解他，我的千山万水，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是为了去见他。”
　　“苏蔓，”陆励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只是已经变得非常真切，不再是追寻，“你觉得暗恋该是什么样的？”
　　苏蔓闻言笑了笑，笑得真诚，却平白让人觉得苦涩，“我曾经以为我暗恋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啊，现在却已经不是很清楚，那到底是暗恋，还是执念。不过……说起暗恋，我一年前看过一个帖子，讲的是一个上司暗恋自己的下属，为她做了很多事，但下属始终不明白他的心意，故事的结局是，上司收到下属的喜帖，新郎不是他。”
　　苏蔓认真地观察着陆励成的神态，见他没有任何异样的挑起几根面，正准备往嘴边送，听她没了动静，稍稍抬头，眼波平静地看着她，问，“哦，然后呢？”
　　“然后啊……”苏蔓拿着筷子转啊转，纤细的手指和语调一样漫不经心，“我就翻下面的跟帖，很多很多，从最开始的祝福，到最后的惋惜，大多数人都觉得这女孩太傻，白白放跑了一段应该是很幸福的幸福。我编辑好了评论也想发上去，一刷新却发现帖子已经被删除了。”漫不经心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用了下力，好不容易转起的面条被夹断，又滑落到碗里去。
　　“好巧。”
　　“嗯，真巧，我要是再晚一点上网，就看不到这个帖子了。”
　　陆励成一碗面见了底，把筷子搁到碗沿上，身体后倾靠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放松的姿势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懒懒的，“那也没什么，听你的讲述，这好像是个挺普通的暗恋故事。”
　　“故事都普通，可如果你是故事里的人，再普通的故事也能撕心裂肺。”
　　苏蔓语气平静，落在陆励成耳朵里却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喟叹，陆励成不想让话题继续沉重，带着抹调侃的笑容说道，“我都忘了，苏小姐是演过故事的人。”
　　苏蔓也不恼，笑着回问，“陆先生没演过？”
　　不知道为什么，陆励成觉得苏蔓现在的眼神亮的带着一种逼迫感，他竟然有些心虚。微阖了一下双眼再睁开，浓黑的眸子恢复了平静，“很遗憾，没有。……对了，你编辑好的评论是什么？”
　　苏蔓撇撇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故事里的女孩有点委屈……跟帖的人一股脑说她不懂珍惜不看眼前，可我认真揣摩了一下，觉得她没注意到他的爱，也许只是因为他没有明确的表白过。”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被表白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被表白了的表白算哪门子表白。”
　　“被表白的人自己笨那表白的人有什么办法。”
　　“陆励成！”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
　　“……”
　　好心情地看着苏蔓再次露出不忿又无语的眼神，陆励成不再逗她，坐正了身子问，“不过，如果你真的也遇到了那个帖子里的情况，你会不会察觉到那个人的喜欢？”
　　苏蔓气呼呼地吞掉最后一口面，赌气似的说，“当然会，我又不笨。”
　　陆励成闻言非常曲折的“哦？”了一声，语调七拐八拐最后暧昧的上扬，只有一个音节却愣是让他发出了“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啊”的深远意味。
　　苏蔓看着他眼底的戏谑越来越浓，恼羞成怒地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
　　陆励成就感觉眼前一黑，一只带着他家里温度和气味的手覆在了他眼前，透过指缝依稀还能看见这只手的主人有些红晕的脸颊。陆励成索性闭上了眼。
　　睫毛刷过掌心的触感挑的苏蔓的心一滞。
　　遮住了眼睛也没能挡住戏谑的蔓延，闭上眼睛的同时，一个看似无邪的笑容在陆励成嘴边荡开，薄唇微抿，定格的时候两边嘴角鼓起小小的包。
　　——你说什么？你说这时候女主角应该把持不住吻上去了？
　　——呵呵你没听陆总说写这文的人没脑子么。
　　苏蔓保持着捂住陆励成眼睛的姿势，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弯着腰以胳膊为轴转了转，绕到陆励成看不到的身后说，“我吃好了，现在去洗个澡，碗筷留着我来收拾就好，你也抓紧休息吧晚安。”说完就撤了手快步走向浴室不敢回头。
　　陆励成继续闭了几秒钟之后才把眼睛缓缓睁开，听到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望着茶几上两个油腻腻的空碗，笑着起身拿起碗筷走去厨房，很快刷完听到浴室还有声音，唇角一勾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对着数据看了好一会，只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今晚格外杂乱，拿起手边的烟盒，拇指食指轻轻一夹熟练地抽出一根烟，在指尖又转了两转才衔到嘴上点着，起身走到窗边站定，眼神无限蔓延融入到被雨水浸透的黑暗里。
　　苏蔓洗好澡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在被子里，想，记忆里和陆励成有关的气味又是什么呢。
　　烟草味吧，大概。
　　缭绕的，弥漫的，若有若无，却也真真切切一直萦绕在鼻尖的，味道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