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格勒900天（已坑）》过时不候

53、6.3

　　“明天的手术，你可以不来，”普鲁申科突然对亚古丁说。
　　“嗯？”
　　“手术本身的术式并不难，可是大概粘连会很严重，病人营养状态很不好；总之，手术做成了也没什么可吹嘘，出了问题就很麻烦。”普鲁申科说道。这也是白天里教授们所暗示的，这场手术对于医生来说，不是个“好活儿”。
　　当时他反驳说：“可是不手术，梗阻是无法解除的，这是患者唯一的出路。”
　　“你当然可以选择来承担这个责任，”一个教授好心的提醒道，“但这个时期，你们应该避免危险。那些可能出现的意外，会造成不能挽回的影响。”不需要说的太直白，他们都明白这指的是哪件事。

　　现在，他怀着堂吉诃德面对风车时的悲壮心情说：“这是我的病人，我自己可以负责，没必要拉谁陪绑。”
　　亚古丁看了他一会儿，异常严肃的说：“可是如果没有我这样技术高超经验丰富的人帮忙，你怎么可能切得下来？”
　　普鲁申科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先是变得涨红，而当他意识到对方不乏自得的调侃意味时，不由生硬地说：“别自作多情，这儿不缺救世主。”
　　亚古丁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语调：“你真是缺乏幽默感，”他顿了一下，仔细端详着普鲁申科说，“而且还很傲慢。”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普鲁申科突然笑了一下，说：“感谢你的夸赞。”
　　亚古丁点头道：“不用客气，这是实至名归。”

　　对于普鲁申科的傲慢，不同的人常会有不同的看法。人们普遍同意“他这人不坏”，但依然有很多人会抱怨他在工作中严格律己的同时，那同样夸张的律人。其实这样说也并不完全恰当，普鲁申科并非一个喜欢指使别人做事的人，他只是无法掩饰看到别人工作瑕疵时的不快。最典型的例子是，他会因为忍受不了拖沓而直接拿过别人手里的工作来完成，再板着脸一言不发的离开。这样近乎当面羞辱的事件之所以从不曾引发谩骂或者斗殴，只不过因为普鲁申科做得的确够好。
　　亚古丁曾经在目睹类似事件后评价说：“你完全可以告诉他怎么做。”
　　普鲁申科说：“如果我有教会他的时间，这件事都已经做完了。”他接着说，“少说多做，这还是当初跟着你而养成的习惯。”
　　亚古丁忍不住说：“那不过是最初一阵的事，你干嘛老是耿耿于怀，何况我后来对你还是挺好的。”
　　普鲁申科不为所动的说：“那是靠我自己的表现赢来的。如果我是个笨蛋，你那时对我的态度会比我现在的差一百倍。”
　　亚古丁支起下巴看了他一会儿，说：“zhenya，我有点好奇，如果我最初对你特别友好，现在这一切会是什么样的？”

　　所幸，在病人们眼中，plushy医生虽然不太平易近人，但这种姿态却并不能算作傲慢或者凶恶。这样的严肃有时甚至还会给医生增加一种威严，比如说在那位患病的小提琴手眼里，这位年轻的主治医生俨然是鲍罗丁曲调里那位不畏艰难的伊戈尔王。
　　作为一个外国人，marton可以极其敏感的感受出普鲁申科那种比他同胞们更典型的俄国人的自矜气质。他最初几乎把这理解成一种排外的冷淡，直到他发现这其实是出于本性。

　　“您对明天的手术还有什么问题？”这一天晚上，普鲁申科来到病房里问他。
　　Marton说：“没有问题，我准备好了。”
　　其实他依然并不能全然听懂普鲁申科对他所做的那些说明和解释，但他也并不想去问些注定傻乎乎的问题，而让医生觉得心烦。
　　普鲁申科问：“真么什么问题都没有？”
　　Marton想了想说：“那么，我术后多久可以出院？指挥说他们还等着我参加排练。”
　　普鲁申科似乎有一点意外，他说：“你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
　　Marton腼腆的笑了笑说：“这是我的工作。就像您也关注自己的工作，”他打了个手势说，“比如说，这样晚了还不下班。”
　　他听见普鲁申科突然低低的笑了一声，像提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哦……我住这儿。”
　　这反应让Marton有一点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有说错了什么。尴尬之中，他的眼光在病房里游移，突然落在了小提琴上。“我为您拉一段？”他找到了救星似的说。
　　外科大夫点了点头说：“请便吧。”

　　调子响了起来，像是风雪声，又像是大海，还带着异国情调。只是很短的一段，marton说：“这是Scheherazade组曲里的。也就是天方夜谭，辛巴达背井离乡出去寻找宝藏，就像我一样。”他笑起来说，“这个太短了，我再拉一段。”
　　他想了想，重新把腮托顶在脸颊上。这一次曲调很熟悉，不需要额外解释，这是tosca里卡瓦拉多为托斯卡写下诀别信时的咏叹调。只不过这个月份是列宁格勒的白夜，此时的窗外并没有灿烂的星光。
　　“你很紧张么？为什么要拉这个，”乐曲停下来很久之后，普鲁申科才开口问，“似乎……”他想说，好像很不吉利。
　　“不，不，”marton连连否认道，“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
　　“为什么？你难道喜欢这样阴差阳错不能圆满的爱情？”
　　“不是爱情，”音乐家放下提琴和琴弓，“震撼和攫取了我的不是爱情。”他现出敬畏的神情，之后慢慢的说，“那是命运。就像辛巴达颠簸在海面上的商船，在浪涛中只能听天由命。我们做出许多抉择和抗争，以为这是为了逃避某种命运。可我们不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走向注定的未来。”

　　小提琴手的手术很成功，不过过程也很不容易。粘连不出所料的严重，有一个时期几乎找不到间隙，后来他们在一坨混沌里杀出一条血路；吻合了肠道断端之后，普鲁申科因为担心在模糊的术野里造成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副损伤，而坚持要求解剖出输尿管再关腹；直到看到那两条蚯蚓一样的东西的镊子头的触碰下缓缓蠕动了一下，他才舒了口气说：“放心了。”
　　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器械护士中间都换了个班。
　　人们常常好奇，外科医生是如何做到在几个小时里不吃不喝不去厕所；而事实上，他们在手术当时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很少会意识到这些问题。真正会感到劳累的时刻，绝大多数出现在一天的工作结束，站在淋浴下打开喷头的时候。亚古丁脱掉刷收服走进手术室的浴室时，忍不住长长“啊”了一声以表达他的疲惫。
　　这其实并不正常，他从前甚至可以在一天手术之后还跑去跟人踢一会儿足球。三十岁的外科医生，应该是正当精力充沛的年纪。亚古丁揉着脸，从指缝间无声的吐出叹息。他打开淋浴，水温很舒服，稍微有一点烫，刺激这他的躯体，水流好像慢慢把肌肉里的酸疼溶解带走了。亚古丁的情绪舒缓了一点，他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热气包裹着他，像在冬天里偎着一堆火。他刚上医学院的那年，冬天里冲了澡没擦干头发就去听个什么讲座，结果在教室里就发起烧来；那一次他烧到快摄氏三十八九度，就像现在被热水浇在身上，皮肤滚烫通红。当时演讲的那个教授竟然当众抽烟，他坐在第一排，烟幕把教授的脸都要遮住了，就像浴室里氤氲的雾气。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啊，亚古丁想，他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自己，年轻得闪闪发亮，像那些崭新锃亮的手术器械一样结实耐用。
　　“lyosha，”有人叫他。亚古丁肩膀一抖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倚在浴室的墙角里，刚才他竟然打了个盹。那个进来冲澡的同时叫他：“你干嘛呢？”
　　亚古丁站回喷头下面，水一直哗哗的流着，已经有点变凉了。他抬手关了龙头说：“哦,我洗完先出去了。”他走出浴室，沉默的换好衣服回到办公室，一路上也没有和碰见的人打招呼。他直接躺倒在了床上，依然觉得很累，但是关节和肌肉都酸胀难受，让他睡不着——其实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哪儿难受。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随手开了灯。
　　“哦！”那人吓了一跳，是普鲁申科，“原来你在里面，干嘛黑乎乎的。”
　　亚古丁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我送edvin回病房，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后来他麻醉醒了，看起来还不错。”
　　“挺好的。”
　　普鲁申科凑过来问：“你怎么了？”
　　他还穿着手术衣，但已经摘掉了帽子，低头的时候头发就全挡在眼睛前面。亚古丁从那金色的缝隙里看向他蓝色的眼睛：“没怎么，做完手术休息一会儿，”他停顿一下又加了一句，“往常不也这样？”
　　“大概是我太兴奋了，”普鲁申科直起身来比划了一下说，“是这样……”
　　在完成一台满意的手术之后，他理所应当感到兴奋。亚古丁说：“我也挺高兴的。”
　　他并不是敷衍，只不过他的状态和情绪使这话听起来并不太像真的有多高兴，普鲁申科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突然的开口说：“谢谢。”
　　这样的感谢实在非常突兀而显得充满距离感。亚古丁把手伸过去：“拉我一把。”在普鲁申科把他拖起来的时候他说，“干嘛这么客气。”
　　普鲁申科脸上刚才的活跃表情已经消失了，他没头没尾的说：“这么麻烦的手术。”
　　亚古丁回答的语气因为倦怠而显得漫不经心：“我们手术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普鲁申科突然问：“我有麻烦有求于你的时候，你会帮忙吗？”他舔了舔嘴唇加了一句，“就像mishin和普拉托波波夫那样？”
　　他的手还攥在亚古丁的手上，亚古丁在那个瞬间并不是没有察觉出普鲁申科态度的细微变化，但他当时并没有精力和耐心进行一场严肃的情感交流，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曾预料到这会是一连串接踵而来的连锁反应的开端。他只是用与往常千百次进行类似对话时一样的方式回应说，“如果像他们一样，你会来求助于我么？”
　　仿佛有什么东西卡顿了一下，普鲁申科松开亚古丁的手，他声调冰冷的说：“不会。”接着他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换衣服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