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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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着稍显不明朗愉快的插曲，小提琴手的诊疗过程和结果从整体上都是令人满意的。Marton在二十天之后得以出院，“很惊人的恢复速度，”普鲁申科这样评价，“我还以为他得躺上一个月。”
之后他来复查的时候，为两位医生带来了演出的赠票，并且特别请求说：“大夫，您一定要去，这是最好的位置。”为了不辜负这样的好意，亚古丁特意和别人串了夜班，只不过他没提这是因为要和普鲁申科一起去看演出。
看演出的过程不太顺利，他们差点误了点，原因是普鲁申科穿着一条短裤。门口检票的老头严肃地表示：“同志，这是交响乐，你不能穿这个进。”
“天，你不是连这个都不懂吧？”亚古丁抱怨说，“衣冠不整不能入内。”
“现在耍聪明有什么用，你一路上怎么不说？”
不过他们很快意识到，眼下的重点是解决问题。演出还有二十几分钟就要开始了，回到医院或者家里去找衣服都不现实。亚古丁突然说：“我可以进到剧院里找tarasova借一身衣服，马上就可以换好。”
普鲁申科如果可以预见将拿到的是什么，他或许更愿意选择把票塞给随便一个从剧院门口经过的人而自己就此离开。当时十分钟之后他从亚古丁手里接过一团叠好的东西抖开，发现那竟然是一条红色的舞裙。
“这是什么！”他几乎要咆哮起来。
亚古丁的表情足够真诚而看不出任何戏弄的迹象：“zhenya，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件正式的服装。”
“可我是个男人！”
亚古丁抬手像是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的手指停顿在普鲁申科耳畔，说：“当然 ，这没疑问。”
十分钟之后，一位相当高挑的姑娘经过检票口。大约因为演出马上就要开始的缘故，她低着头匆匆而来。那老头儿才眯着眼睛看清楚票面，那姑娘就敏捷抽身走过，金色的过耳短发在脸颊边晃动，鲜艳的红色裙子也被带得摆动，就像夕阳下被声响惊扰飞起的飞鸟染着霞光的羽翼。
大幕拉开了，瘦骨嶙峋的乐手们出现在人们面前。亚古丁余光瞥着那猩红的幕布一角，他忽然低声的笑着说：“zhenya，你干嘛那么急着把裙子换下来。你坐下的时候我本来应该跪下吻你的手，赞美你的美丽。”
普鲁申科的脸也是红的，但他的语气并没有因此露出窘态。他冷冷的说：“我会记得这件事。早晚有一天，我要看着你光着上身穿兽皮围裙，原始人的那种。”
佩得连科默默掏出手帕递给身旁的女儿，演出结束了，剧院中的观众们正纷纷起立。年轻的姑娘红着眼睛和鼻头，在感情激烈的宣泄之后微微感到一点难为情。她父亲慈祥的笑了一下，把手帕放在女儿膝上，自己随着人群站了起来并且一起鼓掌。
对于年轻人来说，最令人绝望的不是死亡，而是没有尽头的煎熬；他们在应该享受一切的年纪，要骤然面对前途未卜的将来，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年轻人却也更容易从苦难中美好的事情里受到感染而获得力量，比如诗歌和音乐，比如爱情。
“我想去找个地方洗洗脸，”他们走出演出厅的时候，女儿要求说，“您等我一会儿。”
佩得连科微笑点头，他指了指大厅里一旁的立柱，“我就在这里等你。”
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剧院，亢奋的情绪却仍在空气中弥漫。佩得连科神色平静地抱着双臂在立柱旁缓缓踱步，如果注意不到他轻轻敲打的手指，很难看出他的思绪也仍然沉浸在乐声中。漫长的职业生涯使他越来越不容易显露出情绪的变化，有人把这归结为“情感淡漠的冷静”，而佩得连科觉得，这不过是因为见多了关乎生死的戏剧场面，而对刺激稍微有些迟钝的缘故；又或许因为，一个主刀医生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必须顾忌情绪变化过于外露对整个团队的影响。久而久之，从表面上看，就好像没有什么会令他感到吃惊。
即使是他眼下看到的情形——佩得连科停住了脚步。或许因为“白夜”的季节还没完全过去，剧院大厅中并没有照明。而隐没在建筑两翼纵深的长长走廊阴影之中的，并不都是沉默的立柱或是音乐家的雕塑。
“走吧，爸爸，”女儿在叫他，并且随口说，“那里面有人？好像在……”她嗤的笑了一声，并且碰了一下嘴唇以示暗示。
佩得连科不着痕迹的挡住了她的视线，并且说，“走吧。”
几天之后，普鲁申科被佩得连科叫去办公室。
“坐吧，”佩得连科说，“只是想问个病人的事。”
普鲁申科顺从的坐下，“我做错什么了吗？”他忐忑不安的想，并且竭力回忆最近经手的病人。但他想不出有哪一个值得大外科主任越过好几层级别来亲自过问。
他听见主任问：“前一阵有个小提琴手，原因不明的肠梗阻，后来你们给他做了手术？”
普鲁申科扬了扬眉毛，他的表情生动起来，他说：“是的，是结核，术后病理证实了。而且恢复得很好，他出院没多久就去参加了演出，就是那个交响曲，我看见他在台上，完全看不出是刚刚动过个手术。”
佩得连科冷不丁的问：“你和谁一起去的？”
“和lyosha，”普鲁申科说，“edvin给的票。”
佩得连科点了点头，他说：“我记得德米特里耶夫说过，亚古丁是你师兄？”
普鲁申科说：“我在莫斯科念医学院时候，他比我高两级，他……”他看着佩得连科严肃的表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倏然截住了话头，脸色也变得煞白。
他们那天去还了红舞裙，走在幽暗的长廊里时，亚古丁突然抱住他吻过来。普鲁申科象征性的抗拒了一下，“大厅的柱子那儿正有人面向这边。”
亚古丁低声笑着说：“那我们打赌，他会不会过来抓住我们……”
普鲁申科的耳朵被热气吹得发烫，他含糊的说：“那就看看谁能赢……”旁边不知是哪个被雕刻出来摆在这里的作曲家好像正在看着他们，普鲁申科在那沉默的注视里闭上了眼睛。
那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只是太激动了，就像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很激动一样，需要一点释放感情的途径。那天晚上，在剧院内外因为激动而接吻的人多得能排到涅瓦河，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对。
然而，从另一角度上看，仅仅是这，就已经够致命了。
普鲁申科站了起来，他镇定地问：“您那天也去看演出了？”
佩得连科说：“是的，很好的演出，我女儿被感动得流泪。散场的时候她去洗脸，我在立柱那儿等她。”
普鲁申科缓缓的重新坐下。他说：“您看见……”
佩得连科打断他说：“我并没看见什么。”他做了一个收束的手势，“但是，我想你都明白。”在尴尬的沉默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低声的警告说，“这是不合法的。”
普鲁申科咬着嘴唇，他似乎决心做最后的抵抗：“我知道有些流言，但那只是流言。”
佩得连科叹了口气，他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开口说：“我现在要说的话是超出范畴的。有时候，即使是毫无根据的流言也可以造成对人的伤害，而如果这种伤害具有目的性，后果会很严重。说实在的，我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抱怨：因为你和Alexei，今年的院总竞选似乎使很多人提前失去了机会。”
普鲁申科睁大了眼睛，他半天才说：“我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事。”
佩得连科笑了一下，人们在他们都经历过的并不遥远的那场运动中的所作所为，早就对普鲁申科此刻自欺欺人的质疑做出了明确的回应。而仅仅在这所医院里，他所目睹和经历的，交织着理想、欲望、竞争和倾轧的活剧，就已经渗透进每个人的生活，善与恶，都已难于分剥。老主任觉得，他没必要说得更直白了。
他看着普鲁申科说：“现在科室里的人手并不太缺，我也还在想，anton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医院来。”佩得连科无意干涉下级大夫的私生活，但他同样不能忘记自己作为一所声名显赫的军医学院的科室主任的责任。这个因为在锋刃与生死间游走磨砺而胆大包天的年轻医生是否会因为他的警告而放弃这段不合时宜的关系是他个人的事，但至少这件事不能再发生在医院里。让其中的一方离开是非的漩涡，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做法，更何况亚古丁本来也不是医院的人。
然而，他看见普鲁申科猛然站了起来。如果说之前他的情绪还都在控制之下，此刻，他是真的激动起来。
“请别赶lyosha走！”他说，“求您。”
佩得连科皱起来眉头，与其说不悦，不如说是困惑。
普鲁申科说：“他还要竞选总值班！”他的逻辑和语言在一瞬间打成死结，他根本没有能力让人理解他这样强烈要求的理由。与失掉一切相比，他似乎竟然更恐惧失掉对手。然而这就是理由，纵然旁观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他此刻的所作所为，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理由。
没有人是为了成为别人的敌人而存在的，而且，他们并不是敌人。
佩得连科只是把普鲁申科大夫叫去问了下某个疑难病例的随诊情况，这不是常规，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人会去纠结那场谈话的具体内容，普鲁申科从没提过，亚古丁也压根儿没有在意。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会或大或小的秘密，或许是无意间撞到的不宜传播的八卦，或许是一段隐秘的感情，或许是对某种疾病的隐瞒，或许是某种带着交换意味的妥协和保证。这就像无论多么明亮的艳阳之下，也一定会有阴影。这是必然会存在的事情，只不过，这阴影有时恰好投在某些地方而遮住了人们的视线。那些因此而来的误解和差错，有的时候是巧合，而有时却是命运。
普鲁申科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院子里的树木在去年的轰炸中就被烧焦，漆黑的树枝上不再发芽，但粗壮的树干依然□□的矗立着，带着沉默和执拗。
Edvin说得对，攫住他心灵的不是爱情，那是命运。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