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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皎皎白绫斩孽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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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您要对儿臣说什么呢?”我凄然地看着她,太后顿了顿,猛然站起身,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说出她要说的话。我看着她修挺的身影倒映上雪地上,拉出阴沉的暗影,这样的场景在我之后的岁月里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那影子对于我的意义,是它将我的生活彻底改变,待那时我想有自己的主张,可是,已却经来不及。
此时太后站在舆车的一侧,立于华盖之下,一半的身子露在漫天风雪中,她的脸隐在了那阴影之后,看不清楚。我只听到她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晦涩:“哀家也是命苦之人,从见到那人的第一眼起,就为他的英雄气魄所折服,起初时,他对哀家就是不冷不热,后来,苑妃出现了,那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人,不留余地地夺占了那人所有的爱。他爱她爱到几近疯狂的程度,恨不得把她时时刻刻地捧在手心里。在一个风雨交夹的夜晚,苑妃与袁丞相私奔之后,那人伤心欲绝,爱恨交夹,日日借酒浇愁,夜夜不能寐,每晚都得以针灸疗法强行让他入睡。现在他一身的病,就是为苑妃得的。”
我看着太后,惊得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明了的。原来,京城昭,也就是我的父皇,他险些致命的神经错乱,精神恍惚,原来都是因为我娘而落下的病根。太后凄凉一笑:“那人对哀家一直无宠无爱,误了我一生一世,可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同样也不能得到那人的父爱。子峻为了得到父皇的认可,幼时不知有多么拼命,但他始终得不到他哪怕是一句的鼓励。记得他五岁时练习骑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得手臂骨折成了两段,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学骑术时哪有不摔跤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我可怜的孩子,在摔断了手骨时都没有哭,当体会到父亲对他的态度时,竟偷偷地埋首在我的臂弯里,哭了……”
之后太后的叙述中,我一直是恍惚的,那很久之前的情爱恩怨在她的口中徐徐展现在眼前。
“子允十三岁就领兵出征,每次回来,无不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我这个做娘的,看着心痛万分,可是他的父亲,对他只有责备,他说:‘为将帅者,于战乱中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是无能,那是耻辱!’京城子易阴怀异志,穷奢侈欲,歌舞征逐,而子峻智勇冠绝九洲,群臣死荐,要求改立子峻为太子,那人也是迫于重重压力无奈才改昭的。”
太后沉吟了片刻,突然看着我,目光炯炯,却带着压迫:“你可知,京城子峻最大的痛是什么?”
“儿臣……不知。”
太后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又站起身,我突然发现,她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此时满是心碎和不忍。
“他为了国家,不得不让牺牲自己成为政治场上的翘楚,立他根本不爱的女人为后,宠幸他根本不爱的女人,更可悲的是,他和他父亲一样,心中唯一钟情的女子,竟然早与他人情投意合,暗结同心!”
太后突然转向了我,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凌厉与坚决,完全不复先前的凄楚悲伤。“我心疼我的皇儿,但又恨他,恨他同那人一个德性,又是一个痴情坯子,他对你如此深情,他为了你,挣扎于爱与痛的深渊,他爱你那不输于男子的胸襟,他爱你与他自己比肩的智慧,当然他也爱你不输于天仙般的美貌与才情。可是,每当想起你爱的是别的男人时,那么一种恨,如同一把钝刀子狠狠刨着他的心,特别在你为了师兄竟要轻生的时候,那种恨,对他而言,如同万箭穿心。然而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却早已深深地嵌在他的生命里,哪怕是再恨,再痛,哪怕耗尽自己的命,他都甘之如饴,当然,由于他隐忍着自己所有的情绪,这些,你或许看不清,他对你的爱,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王者对一个女子的爱的极限。所以……”她咬紧牙,一字一顿的说到:“哀家,不能让你毁了我唯一的儿子,不能让你毁了这个深爱你的男人!”
太后说完那句话就转了身,背对着我,望着着舆车外面冰雪交融的浑天世界。
我张了张口,我的心里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心中有自己的主见,可是我却不知该如何说。
“初见时,哀家见你性格隐忍,胸怀天下,是人间难得的奇女子,更符合一个皇后应有的胸襟,虽然觉得你像是苑妃的女儿,我也恨苑妃,同时也恨你,但是,作为母亲,我当时也愿摈弃私怨,一心只想成就儿子的一片痴情。本来,你怀了他的孩子,也是哀家的亲孙子,哀家本来十分欢喜,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京城昭的女儿,南越国的公主!”
太后说着看了看我,目光中深意沉沉。她接着说到:“兄妹相亲的逆伦,自古就不见容于天地之间,按照南越律法,男女都将被架上囚车游行示众后斩以极刑。而我的京城子峻,他忍辱负重多年,运筹帷幄,以他的付出和决心,他是可以做成千古一帝的。”
太后停顿了很久,她的眼睛低垂下去,眼里闪着无可奈何的光,她话峰一转:可是,你将成为他致命的弱点,身为帝王,终将成为一个绝世独立的帝王,却与自己的亲兄妹发生一场不伦畸恋,这会彻底地毁了他!
我一直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感的流露,可是我却分明能感到她的痛心,她的凄凉,以及,无尽的悔恨。我咬了咬牙,托着沉重的身体,跪下:“母后,儿臣有罪,儿臣向您保证,我会永远地从南越宫消失,今生今世,再不与他相见…..”
“光从南越宫消失还不行!”太后残忍地打断我的话。
我一震,恍然间领悟过来,太后是让我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头深深的埋在了散下的头发中间,我的心剧烈的跳着,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我嗫嚅着唇,苍白地道:“母后是让儿臣死?”
太后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我就一直跪在舆车里,坚硬的红木板将仅着薄衣的膝盖硌得生疼,还有冰凉感顺着蔓延上来。我咬着牙,身体感到疼痛,却仍是一动不动的。
“你起来吧。你不必跪着,倒是哀家欠你。”太后弓着身,试图扶着我。
我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腰间阵阵酸麻,我己经动弹不得。
“也罢,如果要跪,也该由哀家跪你,是哀家的儿子招惹的你!太后不住地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太后!”我惊呆,扑上来搀扶她,额间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
“公主,是哀家对你不起,其实都是哀家的错,今后有什么报应,哀家通通都会承担。只是求你,放过我的儿子……”太后咬着唇,望着我凄楚的面容,她刹那间眼眶发红,模糊一片。
我亦明白,唯一让京城子峻全身而退,安好的做他旷世明君的办法,就是我永远的消失。我死了,兄妹之间的这场畸恋,也将随着我的逝去而消逝,不会有人知道他身为帝王有过□□的污点。
在风雪中徘徊许久,攀上了那高耸的山峰,竟不知身于何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红尘往事,尽成了彻心彻骨的伤痛。曾经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薄命的女子,即便我年幼双亲早逝,年少时与师兄缘尽今生,其间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消沉。然而,即便不甘心嫁与了京城子峻,然而在那日复一复的挣扎中,我终究放任自己于半推半就中沉伦,我恋上他,爱上了他,还又一次地怀上了他的孩子,然而猝不及防地,竟是一场为世俗不齿的畸恋。
太后说得对,凭京城子峻自幼的付出与决心,他完完全全可以成为一代明君。我如何能苟且偷生,我又如何能毁了他?况且,怀着亲哥哥的骨肉,又岂能做得了南越的公主,安享荣华富贵?只有我默然地从这个世界里消失,才能让他从禁忌之恋中保全他做为王者的尊严。
而我腹中的孩子呢,如果我生下他,世人又将如何唾弃他,他又如何能立于这浑浑天地之间?
直至今日,我才真正感知我凄迷的命运,或许,自从在凤凰谷中遇见他的那一刻起,早已命定,此生我,注定万劫不复。
富贵可求,人却终究抵不过命。
暴雪如怒,结成寒霜冰凌,漫天漫地,宫城后山早已白茫茫的一片。地面的积雪足足有了一尺之深。我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太空,望着苍茫的大地。我轻抚着腹部,那里面有曾经带给我无限甜蜜的小生命,一夕之间,竟成为我这一世最大的羞惭与耻恨。我无辜的孩子,母亲如何能生下你,让你到人间去饱受羞辱的痛苦?
可是,母亲怎么舍得剥夺你生存的权力呢?娘会将你永远孕育在身子中,那么,一同下九泉之后,你就不会感到冷了,那地方若是又黑又冷,娘会将你抱在怀中,你不会寂寞的……我模糊着泪眼,遥望了皇城的方向,最后望上一眼,想告诉京城子峻,上穷碧落,希望我们不要再相见。
无力地转过身,无力地来到一颗古老的歪脖子槐树下,反手抽出宫衣里方才太后赐给我的六尺白绫,向着那横生的枝节,决然地挥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