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州笑忘录Ⅰ》醉灯挑剑

2、第一章

　　靖平五十九年，先帝卒。举国守孝。
　　次年二月，皇太子蓝孝煌登基，改年号为曜朔，立太后嫡侄女刘氏为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此去三年，危正朝纲，提拔老臣，设立谏言厅，进谏者不论身份，不究罪责，皆赏黄金十两；斩佞数十，诛其九族，悬首级于城楼之上，以昭示天下。
　　这般作为，自是毁誉参半。想当年，先帝风流，独宠淑妃刘氏，重用其戚，封其兄为藩王，信其谗言而废贤后尤氏，废太子，并且贬其为庶民，至死不得入宫，死后不葬皇陵；罢黜忠臣，任由那乱党胡作非为，屠尽追月氏族人，鱼肉百姓长至六载有余，而如今新帝能有如此作为，紫色令满朝文武忠良乃至烟花柳巷无不拍案叫绝，纷纷感激上苍开眼，降下如此明君以保国泰民安；然而，料见新主颇受爱戴，总有那么些人直恨得咬牙切齿，但无论是嫉妒、仇怨还是嗤之以鼻，都似乎只能想海下泥沙，被无尽之浪流所吞没，而后消逝无踪。
　　一场没有硝烟的朝野之战平定了天下人心，算起来还真称得上是聪慧绝顶，偏生当今圣上又长得俊美非常，适逢三年后的采选，才女佳人定是络绎不绝。
　　自古帝王大婚难免高调，采选令一下，便成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公贵族皆是忙碌着喂自家千金筹办一切——南海珠钗金玉链，默阳红蜡胭脂粉，绥雍寒山冰蚕绡，所购之物无一不是货中上品，更有甚者，退去聘礼，孤掷千金只为将自家闺女赠去，取悦了圣上，便能光宗耀祖，享尽无限荣华。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四月天晴，鹄洲城内一片繁盛。适逢西府海棠盛开的季节，芬芳绕堤近百里，绿了新叶，红了桃花。荷塘之下，虽是刚吐了些许芽儿，却不难看出那星星点点的霜绯交错，而在起落之间只瞧见那蜻蛉好生顽皮，扑着翅儿惊落了夜露斑驳，晶莹的水珠便羞得跳进了池中，扰了锦鲤的清梦；画桥西畔，煞是聒噪，上至插楼牌坊下至街中走巷，黑鸦鸦的一片，全是颤动着的人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好奇与欣喜——郡中申候府的徐侯爷可是出了名儿的大善人，虽已辞官还乡，却是连当今圣上都要敬佩三分的角儿，其人品行不俗，妻妾不多，到在晚年生了个标致的女娃儿，人唤徐媚莲。
　　今儿可是徐大小姐出阁入宫的日子，宫里来了人，又派了御车接其同归，如此声势在县里还算头一遭呢，大伙儿便来长长见识，也当讨个喜。
　　亦如古往，徐府内外自是一片忙乱——家丁们来来往往地搬弄着些许嫁妆，丫鬟们则是进进出出地为徐千金梳洗打扮，簪花戴钗。
　　“莲儿啊，你可切莫怪罪为娘，如今的情势你也清楚得很……”年轻貌美的徐夫人轻抚着徐媚莲的发髻，一脸的惋惜，可话儿却说得不疼不痒。
　　“孩儿知道。”徐媚莲有些厌恶地微蹙柳叶眉，却也答得乖巧。
　　“真是难为了这么好的孩子……”徐夫人故作无奈地以帕拭泪，继口道：“入了宫便是皇上的人了，你要多加保重，莫要挂念家里，哪日你若承蒙帝宠衣锦还乡，你便是徐家的恩人啊……”
　　“孩儿谨记娘亲的教诲。”徐媚莲仍旧顺从。
　　“那么为娘就放心了。”徐夫人的口气中似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真是可怜了莲儿啊……唉……”说着，竟哭哭啼啼地走出了房门。
　　“呵……”徐媚莲冷冷一哼，挥散了下人们：“你们先下去罢，若是婷婷回来了，便叫她来见我。”
　　“是。”侍女们微作一揖，退出了门去。
　　望着铜镜中红妆绰约的自己，徐媚莲又是一笑，只是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苦涩。
　　生母虽是早逝，但也归根结底算得上是个千金小姐，如此急切地想摒除眼中钉，这未免也表现得太过赤裸裸了吧？
　　徐媚莲伸手抚摸自己头上绾得精巧的发髻，取下了一支丹凤流苏簪，生生折断。
　　“啪！——”
　　银光粼粼，暗红蔓延。
　　似乎折断的，不止是簪花而已……
　　“小姐！小姐！宫里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一个霞衣女子匆忙地穿行在杂乱无章的回廊上，直奔徐大小姐的闺阁，“小姐！小……”
　　话音未落，雕着流丹飞凤的紫木半绣闼由内被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艳。
　　“小姐，快走吧！”唤作婷婷的侍女踮起了脚尖，理了理她头上略微凌乱的红盖头。
　　徐媚莲并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又回首撩起了喜帕，看了放置于雕花窗旁的檀木琴一眼。
　　“小姐若是不舍，奴婢回头差人给小姐送去。”婷婷见状，自是会意。
　　闻言的徐媚莲则是放下了喜帕，兀自摇了摇头，搭上婷婷的手，向玄关走去。
　　谁也没留意她头上少了一支簪，谁也没发现裹了小脚的她竟走得四平八稳。
　　真是悲哀。
　　唇角微勾。
　　“哟！徐大小姐出来咯！”
　　“好齐缝的布料！”
　　“真是漂亮呀……”
　　大门始启，便听见一片嘈杂，好生热闹。虽是凤冠霞帔，不见眉眼，却也颇受赞美。
　　这便是世人的庸俗么？
　　盖头下的女子暗自嘲笑。
　　“时辰到！——”前来迎接的公公叫得声嘶力竭。
　　徐媚莲蓦然回首，向徐申候和徐夫人跪地一叩首，踩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上了琉璃顶八宝吊菩子流苏五凤大轿。
　　“小姐！……”婷婷哽噎着轻唤，却终将难以挽留离去的长队。
　　见状，徐府内外也同是一片涕泣，三姑六婆中更有甚者竟哭晕了过去。
　　嘤嘤戚戚，仿佛别离之忧晕染在了水里，更笼罩在了这座城的上空。
　　然而，不足数十步的潇湘楼上，蓝衣女子凭栏倚榻，百无聊赖地把弄这一只冰裂纹小瓷杯，冷眼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无尽之处蜿蜒，唇边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有几分嗤之以鼻的意思。
　　雅间内茗烟氤氲，一名胡服女子独上楼来，颇有些狼狈。
　　“如何？”开口问话的，是屹立在蓝衣女子身边那个看似柔弱可人的绿衣姑娘。
　　“妥了。”胡服女子粗气微喘，接过了绿衣姑娘递过来的一盅碧螺春，一饮而尽，呛得她咳嗽连连，红了眼眶，却不甚在意地一抬手搽唇边的残液，继口道：“不过，倒也费了一番周折。”
　　“罢了，办妥便好。”蓝衣女子站了起来，提过剑，道：“当下兵分两路，你们跟上马车，暗中保护少宫主，切莫惊扰了宫人，我留在这儿观察一阵子，见机行事，回头若是要来找我，就到璇玑阁去。”
　　“嗯！”胡服女子点了点头，与绿衣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一同下了楼去，而蓝衣女子则是将凉透了的茶饮尽，留下了些许碎银，翻身下楼，与其他二人相向而行。
　　绚烂的笑意在唇边肆意绽放，宛如闺阁外染血的桃花般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