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城》常吐司

3、section 2

　　澈平啊。也许你不知道。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我。

　　其实是龙一。

　　新城市除了比较大，和我生活过的两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大也有大的好处。就是它
　　能安静的容纳下更多寂寞和寂寞的人。我已经看够了怜悯与悲哀的表情，无论是不是对我
　　。我也再无法忍受他们脸上那种伪装的同情。仿佛只有看着别人的不幸才能让他们感觉到
　　幸福似的。让我恶心。

　　急切的，我需要一个可以将自己裸露的灵魂藏匿于世的洞穴。

　　这里很合适。

　　尽管还不足够抹去一些记忆。但是又有谁能那么幸运的，想忘记就忘记呢。

　　我没有停歇。也不想给自己时间停歇。我总是怕一停下来，混沌的神经一旦得到了喘息，
　　我就会越来越清晰的看到那时那刻谁和谁的脸，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伤害我的我伤害的
　　……我曾经花了那么多气力，愚蠢却无畏……你知道什么是幻觉么……就是一定会醒来的
　　梦。

　　我于是马不停蹄的，开始了狗寻觅骨头一样的找工生涯。瑛士在这里混的不错，给我帮了
　　不少忙，所以不管最后成与没成，我心里都记他的情。他女朋友aka其实也是我们大学同
　　学，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女人，他们就快结婚了，除了般配我说不出别词的形容。而澈
　　平和我，似乎早在某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除了工作，他什么也不问，我什么也不说。

　　他把衣柜和床分我一半。帮我查询面试的路线，带我去吃火锅，到了晚上，我看电视，他
　　仍旧乐此不疲的玩他的线上游戏。我们对待彼此的态度，就好象没有错过一千个日夜那样
　　自然。

　　原来有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回到过去寻找什么。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失落。

　　睡觉前他总会摘了眼镜，用那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瞪着我，他喜欢装做凶狠严肃的样子，
　　却总是透着几丝可爱的成分，这一点他自己也似乎知道的很清楚，所以也总是很快的，就
　　会以破功大笑收场。他笑的样子，是我见过最温柔的表情，眉眼弯弯的，脸蛋上几道不清
　　晰的痕迹，很象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猫。

　　我知道他在等我自己活过来。

　　我会的。

　　我会的，澈平。

　　这世界上本来也就不是只有爱情。

　　这世界上本来也就不是只有寂寞和寂寞的人。

　　我会的，澈平。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晚。也许是因为夏天固执的想要多留些日子吧。

　　龙一很快成了班上甚至全校的风云人物。当然，我也荣幸的跟着他一起风云了。

　　具体步骤我记不得了。但是确实是的，间操也好下课也罢，走廊里操场上，很多人都开始
　　注意到他。当然，也许也顺便注意到我罢。

　　他被注意完全是有理由的。龙一长的很讨人喜欢。我不是说他帅或者什么的。实际上在我
　　心里他的样子和用来形容男人的“帅”，完全不搭边（说我还差不多）。当然更不可能是
　　漂亮。扯淡，班里的女生还没有配得上这个词的，抡到一个黑小子身上，说出去我们班就
　　不要在学校里混了。

　　他只是长的很顺眼。该死的顺眼。浓烈和清单，柔软和坚毅，倔强和沉静，我不明白怎么
　　会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一个孤单的灵魂，一次性容纳这么多矛盾的成分。他喜欢莫无表
　　情的讲着暴笑的笑话，眉飞色舞手脚并用说出来的，却结果冷的满世界飘雪花。

　　多数时间里，他都是很快乐而自在的。连最丢脸的失败也毫不畏惧似的，勇敢的活着。

　　我羡慕他。

　　真的。

　　排座位的时候我选择了和他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学校竟允许学生按自己的意愿选择座位，
　　这让我终于开始不那么心疼那一万五了。尽管实际上这个位置对我们俩的身高而言，不是
　　很公平，但我们都很坚持。我明白，他渴望自由，而我，再也不想在老师鼻子底下虫豸一
　　样的过活了。

　　在上课的时候他多半在发呆。再不然就是带着耳机转笔。他转的很烂，转着转着经常就转
　　到地上去了，‘啪’的一声响。然后他就好象很茫然惊醒似的，从那本翻来覆去就看那两
　　页的历史书里抬起头来，费力的钻到桌子底下去拣他的笔。他弯下身去的时候，衣服和裤
　　子之间会露出一小片皮肤，我注意到他又白了一些，还有，他其实远不像看起来那么瘦。

　　有几次我发现他看着窗外，不是全神贯注一盯很久的那种看，他总是匆匆的往窗外一瞄，
　　再果断的把头扭回来，看一会儿自己捏着笔的指尖。我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思想斗争的痕
　　迹，所以这也许只是他的习惯。而当他沉浸在这样的习惯里时，隔不了几秒就要向窗外看
　　上一次。

　　每个人都有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吧。

　　但我仍然免不了好奇。知识因为我和窗子之间尤隔着一个他，无论我如何抻长脖子，视线
　　所及仍是灰蓝色的天和破碎的云彩。

　　如果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会马上扭过头来冲我笑。而接下来他通常会说：“我给你说个事
　　儿啊。”然后讲出来的，往往是绝对暴笑的事情。我总是笑的前仰后合形象尽毁，结果忘
　　记了追问。

　　他在看什么呢？澈平你知道么，如果我永远也不知道就好了。

　　“我们学校……”他说的是他的初中，那所因为严格而远近闻名的重点，“我们班还算不
　　错的，晚上8点多就放了。5班快考试那会儿天天到半夜呢。他们老师……那女的简直不是
　　人，晚上12点才放学啊！最逗的是，因为太晚了全班男生都要分头送女生回家，还有男生
　　专门送她。大半夜的她穿个红风衣，路灯下一路把自行车飙到60麦……那场面……人称午
　　夜12点光华路上的红衣女魔。”

　　不需要再多形容了，我大声咳嗽起来。

　　“一点都不渴！”他对我如此赏脸的大笑完全没有兴趣，拿起杯子灌了一口水下去。

　　他还是很喜欢说反话。“一点也不”其实就是“非常”的意思。近墨者黑，何况我还那么
　　喜欢他这种说法。很快我就被彻底传染了，连他说这个“一点也不”时的语气和神态都被
　　我学了个十成十。第一次不小心在家里讲出来，我爸完全会错了意。我当时还很怕他发火
　　。可是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当我无法克制的，不断在各种人面前说出这些旁人看
　　来万分奇怪的话的时候，我爸和我妈甚至已经完全习惯了。

　　“那你知道每天晚上送她回家的是谁么？”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来，把我和他都吓了一大跳。坐在他前面的一个留着平头的男生用
　　270度的大角度诡异的扭着头，却没看他也没看我，眼睛只盯着我和他之间没有着落的空
　　气。

　　僵硬的脸和森森的白牙曝露在折射后的阳光里，这未被邀请就擅自加入到我们谈话中来的
　　男生看起来就像个1：1的人型木偶。

　　我们三个呆滞的互相看着，也许有那么十几秒吧，足够我们三个人都消化掉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噗”的一声，龙一把嘴里半口没咽下去的水喷了满桌子。但他似乎马上意识到这
　　是个错误，立刻想把头藏到桌子下面去，结果慌乱之中没能找准距离，“咚”的一声把他
　　终年藏在刘海后面的大脑门重重的敲在了桌沿上。我再也忍不住狂笑的欲望，却又不能痛
　　快笑出声来，几乎憋出内伤之下，只好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幻想着，这样就能闷死笑意。

　　只有造成这场灾难的小平头依然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五秒钟之后由我们引
　　起的喧哗渐渐平息，讲台上那人往这里扔过来的不再是眼刀，我直起身，开始试图让脸上
　　过浓的血色褪去，龙一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冷静的擦着书页上放射型的水印，
　　小平头依然维持着那个高难度的姿势。

　　只是表情非常扭曲。

　　伸也就这样和我们熟悉起来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他这么灵异的男人。明明看上去呆滞的几
　　乎达到了帕金森的地步，却永远说着那样一针见血的话。他实际上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比
　　起操场和厕所，他似乎更喜欢他屁股底下那把劣质的椅子。

　　他念书念的比我和龙一都要好。我是彻底放纵了。而龙一压根就没准备好好念。然而尽管
　　伸也多数时间都把经历放在那些讨厌的物理化学上，他还是偶尔愿意回过头来的，而当这
　　些偶尔出现的时候，话题就会很自然的变的丰富起来。

　　他和龙一念同一个初中，他们会一起讲起他们的那些古怪的同学和老师，学校里的变态事
　　，许多画面现在想起来就像一场场对口相声，龙一唾沫横得的逗哏，伸也再偶尔木然却极
　　赋效果的捧上两句。

　　根据伸也的说法，龙一在初中时就已经极负盛名。

　　“你是我的偶像。”伸也这样说，看得出万分诚恳。

　　龙一没理他。他又开始去看窗外了。

　　澈平你知道么。我爱死他这样恣意。

　　他这样恣意的爱恨，连看着的我都跟着爽。

　　而我，在强迫自己离开他的日子里，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坚持，我也仍旧不是他。我总
　　是要比他多上一层虚伪的皮囊，既不象他那么勇敢，更没他那么纯粹……

　　澈平你知道么。我甚至曾经以为我就是他。

　　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的……

　　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澈平啊。我知道我仍旧成不了他。

　　澈平你知道么。所以我终于只是懦弱的凉平。不是天真无畏的他。

　　但我总是想要你认识他。澈平。你不知道他在我生命里多么重要。有时候我甚至想，我是
　　不是爱他。不是的。不是的。爱情没有那么纯粹。我宁愿选择相信，我把他当作信仰在膜
　　拜。

　　是的，我挥霍了。时光、信仰甚至爱情。因为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害怕
　　回忆，而那么残忍的将他切割出我的生命。

　　我不敢想念，也没有想念。然而我时时想念。我很怕记起一些落了灰的画面，一些声音，
　　一些人，还有一些寂寞与怀念。

　　但我又总是念念。我怕我会忘了他。

　　澈平总是冷冷的笑。他说那不是正好么。你不是一直想忘了他么。

　　澈平。你就是为了叫醒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么？

　　不。不。

　　我懦弱的流着泪。

　　澈平啊。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我不想忘记他。我从没想过忘记他。

　　澈平……我想忘记的不是他。

　　澈平说：“那就不要忘记。”

　　是啊。那就不要忘记。

　　我也不想忘记。

　　更不愿意像后来那样，躲避他和自己，却又天真的以为，只要忘记自己，就可以变成他。

　　如果不是那一年夏天的最后。我终于知道了龙一的秘密。

　　龙一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想，那也是喜欢他的人。

　　他常看的窗外，远远的是块永远热闹拥挤的篮球场。

　　那一天也许是什么比赛，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太阳好象很大，而我一直流汗。

　　他拉着我，固执的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间拼命的挤来挤去。那是一个很快的过程，匆
　　忙而令人不快。等我发现的时候，眼前已经不是模糊的某个人的后背，有些空旷而明亮的
　　东西不甚清晰的闪烁着。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想看清楚那些急速奔跑跳跃的身影。

　　龙一似乎从喉咙里，挤了一个单音出来。我才发觉他拽着我手腕的手心里，全是汗。

　　怎么了？我忍不住要去看他的脸。他却没有看我，横颜的眼睛里，充满了许多我从没见过
　　的深红。

　　我想那是爱着的颜色。

　　“看！”他使劲捏着我的手腕。

　　我茫然的扭回头去，看他让看的，未知的谁和什么。

　　人群突然起了阵不大的骚动，我被扯着向后退了一步。有个陌生的家伙走到了我们附近，
　　而且越来越近。我下意识的想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很高。澈平。你能相信么，我一瞬间想到的就只是这个而已。其实打篮球的人怎么可能
　　不高呢……我是说……总不至于会像我和龙一的样子……

　　他一定是那种走到哪儿做什么什么时间里都能紧紧抓住所有人目光的人。

　　尽管他看上去并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甚至有点厌倦。

　　他很快走到了我左边大概一米的地方，手里抓着个篮球。我不是非常明白他要干什么，那
　　个时候我对篮球的了解绝对不超过形状和乔丹。而我的身高，早就决定了我终身远离运动
　　的命运。

　　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打得不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下这样的结论。也许只是因为他太显
　　眼了，无论是运球投篮的姿势，还是他的样子。他没有像很多我们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
　　为了耍帅梳着奇怪的发型，但他靠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额发有一大片被染成了深红色。
　　每次当他从球场这边跑到另一边，那片深红色总反射着一丝丝太阳柔软的光，轻飘飘的飞
　　起再落下，无声的拍打着他的额头。他似乎已经拥有了适合他年纪的肌肉，充满了力量和
　　湿淋淋的魅力。有时候他会拿右手上的互腕擦擦脸上的汗，但他却始终只擦一侧的脸颊。
　　他穿着件adi的白色T恤，背上一大块汗湿的痕迹，那在场上甚至比adi当年那过于巨大的
　　logo还要惹眼。当我发现他穿着两只不对称的鞋子时，我惊讶坏了。左脚是nike，右脚是
　　adi，我头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穿鞋。很快我就发现了他连袜子也穿的不是一双。

　　隔了十分钟我才发现，另一半的鞋和袜子在场上的另一个男生脚上。他们甚至有一张一样
　　的脸。

　　那年夏天的最后，我认识了龙一的男朋友，右典。还有右典双胞的弟弟，央登。

　　而龙一始终站在我右边，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某种类似癫狂和痴迷的色彩。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比赛结束人群散去，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渐渐明白了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

　　比如龙一爱的方式。

　　一个灵魂里住着双子的射手。他崇拜自由和疯狂，他的爱恨永远分明，他从不妥协，更不
　　忍耐，他只表现冲破及至的情绪。

　　而我早该知道。任何燃烧着的沉没与癫狂，最终都必然熄灭，剩一摊破碎的灰烬。

　　也许我骨子里也是那样？却因为懦弱，只能眼看着一切都散去。

　　也许吧。也许吧。

　　谁又会知道，在那个夏天的最后，我竟也爱上了右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