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旧游人》莫言舞真

3、三

　　荣旧游骑马回府时夜色浓的如墨，只余有点点星光从密布的阴云间散落下来。
　　王府门前的小厮听到了马蹄声，便放了嗓子向里面喊道：“王爷回来啦！”
　　寂静的王府瞬时便沸腾起来，一盏一盏的宫灯依次亮起，从内院急匆匆地走出来两个人。前者质朴结实，后者英姿勃发，正是荣旧游的两个内仆。前者是西行，后者是东游。
　　西行是个愚鲁汉子，满身力气，当即接了荣旧游马上身后的重重包裹，一边唤着看朱去收拾，一边迈着大步跑过去。东游则扶了荣旧游下马，伺候他沐浴洗漱。
　　荣旧游换了一身宽松的银边常服，散了头发进了寝殿，便见成碧枕着一只手臂趴在外间的案几上，样子似是睡熟了，脸上压出来几道杠。
　　“成碧？”
　　荣旧游俯下身子推了推她。
　　“啊，殿下！”
　　成碧骤不及防，心中一片惊慌，又见荣旧游靠的颇近，更显眉目风流，宛然如画，面上不禁一红。然而她心中虽乱了一乱，手上动作却流畅非常，不过半晌，便奉了枫露茶上去。
　　荣旧游饮罢，见成碧容色疲倦便催她速速下去休息。待王府的灯光复又盏盏熄灭下去之后，才放松身体，躺在被褥之中。
　　贵族素来耽于享乐，床铺自是越柔软越好，然荣旧游自出生便随其母妃在雪国的习惯，床板虽是上好的紫檀，但却没有层层的垫子布锦，坚硬非常，但他一睡十几年，已是习惯了。
　　刚刚闭目凝神了一会儿，荣旧游便听的耳边一阵极其轻微的细小响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小心翼翼的在接近。不一会儿便感觉身上被子忽的一沉，一个湿润的东西正对着他的脸静静呼气。
　　荣旧游到底是少年心性，心中暗笑不止。出手如电，迅速揽了那毛茸茸的一大团到怀里，毛发丰盈倒也不觉与往日有何不同。
　　顺手点了床边的烛台，火光瞬间温暖了整个寝殿。
　　荣旧游低头一看，怀中小黑狐狸委委屈屈的扒着他胸口的寝衣，紫眸里光彩盈盈闪动，倒有几分人的灵气。
　　“怎么了？”
　　狐狸把尖尖的下巴在他怀里蹭一蹭，蓬松的大尾巴也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臂。不像指责，反而像是撒娇。
　　“成碧拔了你哪里的毛？”
　　荣旧游顺着脊骨摸了两把下去，便见小黑狐狸乖顺地主动抬头去迎接他的抚摸，紫色的眸子微眯，大尾巴也顺势缠住了他的手腕。
　　“在尾巴上。”
　　狐狸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里几乎蓄了两泡眼泪。“嗷唔嗷唔”的似是痛极。
　　荣旧游不由失笑。
　　他把狐狸抱起来，用他最得意的异色双瞳深深的凝视进它的眼睛。点点星光映着烛光，在两片颜色不同的大海里旋转翻叠，宛如亘古无解的谜团。
　　海洋之下是熊熊的火焰，是昭明帝眼中相似的欲望和强硬，火焰之下是冻结的冰川，是圣女眼中凝固千年的冰雪。
　　“生我的气?”
　　小黑狐狸的紫眸里一片绚烂，万点灯火明灭不定，十足的意乱情迷之态。它用黑色的小脑袋轻轻地轻轻的，轻到不能再轻地撞了一下荣旧游的心口，又十足温柔的趴在荣旧游枕边，蜷成一团，用大尾巴盖着自己，和荣旧游一起睡了。

　　天色刚晓，淡淡的晨曦洒落在寂静的寝殿内。成碧盛了一盆温水，看朱端着茶盏点心，先后进了门来。
　　荣旧游还在睡着，他昨日休息得晚，又加之饮了斩风月那样的烈酒，身体疲乏。看朱、成碧心下了然，便先为其准备了衣衫配饰，举止放得很轻。
　　小黑狐狸绒绒的耳朵微微一动，听了人声，惺忪得半睁了一双媚眼，懒懒地在荣旧游颈窝出拱了拱，大尾巴左右微微摆动，很是愉悦的样子。
　　看朱眼尖，见此情景，不由得莞尔。半是戏谑，半是好奇：“小黑狐狸，你把殿下叫起来吧。”
　　成碧暗自腹诽了看朱两句，也是十分好奇的看向那狐狸，不知道它会有怎样的手段。
　　便见那狐狸似能通人言语，先是压下身子伸了个懒腰，抖了抖全身柔软的毛发，一小步一小步，十足优雅地爬上了荣旧游的胸口，乖乖巧巧地蹲坐下去之后，探出脑袋凑在荣旧游颊边，不依不饶地磨蹭起来。
　　荣旧游睡梦中只觉什么小小软软的东西踩在身上，颊边又毛茸茸的很是有些痒，十分不耐却无法推开，心下烦闷至极，隐约又听到看朱、成碧的笑语，略一反应，这才醒了。
　　伸手摸了两把狐狸的脑袋，看它十分得意满足的睁大了眼睛。荣旧游敷衍的顺了顺狐狸毛，掀了被子起身。
　　看朱立刻便拿来了衣物为他小心穿戴，配合的伸了手着了袖子，接过成碧递来的墨玉指套带上。着装完毕汲水洗漱，饮过了香茶后荣旧游才觉仍显昏沉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早膳一如既往的清淡美味，可惜今天荣旧游有些食不知味，他伸手把扒在自己肩上的狐狸拉下来放在膝上，喂了块梅花糕给它。脖颈那里被捂得又热又痒，并不是很舒服。
　　唤了成碧来揉肩，顺便赏了她一碟糕点。
　　“殿下？”
　　“嗯？”
　　“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今日是忘机大师游历归来的日子。”
　　荣旧游恍然，难怪总觉得忘了些重要的事，原是如此。
　　春气日夕佳，大道直如发。五陵贵公子，双双鸣佩珏。
　　荣旧游骑着骏马慢慢行走在洒满花瓣的街道上，耳边是嘈杂的人声，议论的多半是那个刚刚游历归来的忘机大师，说他如何天纵奇才，佛性深厚，一张张脸上满是敬慕和期待。
　　荣旧游走着看着，不由的轻笑，心想这些人若是知道那忘机大师并非他们所想的古稀老头，而是风华正茂与他荣旧游一般年纪，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且行且看，长路漫漫，到了清平寺时，已是午后时分了。
　　荣旧游利落下马，将缰绳递给前来迎接的小沙弥后，便轻车熟路的进了院子。
　　院内遍栽杏花木兰，香气如雾，红霞似云，吹落荣旧游一身的鲜妍色彩。越往内院，花开越盛，然而峰回路转，穿过一座石雕假山后，便见一古朴木屋，简洁大气，氤氲着若有若无的檀香。苍劲有力的字迹落在门上的匾上，气韵顿生——卧松听云。
　　“旧游。好久不见。”
　　门扉轻开，送来一声平淡从容的声音。但见一僧人，素衣白发，缓步踏出。他容貌清隽雍容，眼光澄澈，整个人如水般平静无波，暗暗含着慈悲的眉目灵气非凡。他虽未剃度，便已非尘世众人。
　　荣旧游见了，心中快意，笑容便在脸上慢慢漾开。他俊美面容素来带三分邪气，此时一笑，竟只余爽朗。异族面容退了锋芒，收目近视，正如晴空朗朗，千阳普照。
　　忘机见他笑容真挚，也不禁微微弯了嘴角。此时，他才多了几分人气，不在如佛像仙人一般了。
　　“集羽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乏味乏味啊。”
　　荣旧游挥去肩上残留的花瓣，跟着忘机走进了内室。
　　“外出游历一年，此时再听此名字，竟有些陌生了。”
　　“也是，除我之外，倒也真无几人唤过你俗家名姓，此时重温，可感怀念？”
　　忘机已坐下着手开始泡茶，听的荣旧游戏谑话语，也忍不住扬唇一笑，好似画卷忽的活了过来，走出来个人来。
　　“自然，怀念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