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旧游人》莫言舞真

2、二

　　一曲舞毕，那少年轻喘着收了势，微微笑着向荣承德方向盈盈一拜，显然是听见了荣承德那一声赞，笑颜如花，鲜艳非常，然后他身形一动，便从高高的台子上倒飞下来，正是“回风拂柳”，他做的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荣旧游注意到荣明慕的瞳色微微深了一深。
　　远处的昭明帝早将一切收入眼底，荣承德只开口说了父皇二字，他便将这少年赏给了荣承德。
　　荣承德的喜悦实在显而易见，甚至快步走上去迎那少年，像是十足动心的样子。
　　然而荣旧游却看见那少年在走过荣明慕时，那欲说还休的神情。
　　虽然与荣承德并不亲厚，但是，这与世无争的六皇兄也并不招人恶感。只是，他今天带回的，真心喜爱的美人，很可能会害六皇兄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这样一想，荣旧游对那少年的厌恶简直无以复加，他那异色双瞳中颜色霎时浓烈，浓的像化不开的墨。
　　“旧游？”
　　正是荣承德的声音，他揽着那少年，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意。
　　“是。皇兄。”
　　荣旧游仍似往常般漫不经心的应着。
　　“这是苏婉澜。婉仪有德，波澜不惊，可是好名字哦。”
　　荣旧游眉头一挑，虽说天都民风开放，男女本无太大差距，娶男娶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禁忌。但这少年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如此女孩子气的名字只让人觉得不适合。然而六皇兄似是毫不在意啊。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是真名吗？
　　荣旧游抬头看向苏婉澜，异色双瞳在灯火辉映下渐渐褪去了浓重的色调，极为纯净的翡色与靛色中汇聚着点点光斑，好像是透彻的湖水，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下，静水流深。
　　神秘的眼睛宛如漩涡，苏婉澜有一瞬间的震慑和呆滞，他虽然早先已下了功夫了解，但初次见到仍不免为之惊艳。可是荣旧游似是对他兴致缺缺，只淡淡扫过一眼便继续与荣承德寒暄，苏婉澜在心中细细思量，最后还是把荣旧游从计划中剔除。毕竟，少一个变数，多一份安全。
　　然而再一次被荣旧游的眼睛扫过时，苏婉澜却觉得背后突然一凉，他看着荣旧游英气侧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有种自己被全然看透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宴席并没有再进行很长时间，但结束时，已经是更深露重了。皇子们多半被其母妃叫走，剩下的也都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回府。
　　荣旧游刚刚站起身来，就听得昭明帝唤他。
　　“旧游。陪朕小酌一杯吧。”
　　“是。”
　　昭明帝喊他的儿子，多半以数字相呼，但唯独对荣旧游以名字相唤，可见在其心中地位不凡。
　　昭明帝每年寿辰时，都不会让任何妃子女侍陪伴，只会与荣旧游饮上两杯酒，这已是众人了解的惯例。
　　清寒执灯在前，为身后身份最为尊贵的两人引路。明明暗暗的灯火伴随雕栏两侧的烛光摇动，整个世界都汇入一种寂静。
　　荣旧游走路的时候被总是挺得很直，他挺拔坚毅的姿态来源于圣女和昭明帝的教导。当他还在童稚之时，便时常仰望那两人永远高傲的背影，待他长大之时，种种习惯已入骨髓，不能更改了。

　　昭明帝的步伐非常稳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壮年之人。他是一代枭雄，经过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是被无数的狂风摧折而显现的赤金。所以他永远是那么的骄傲，他知道他是天之骄子。
　　然而一位英雄，能经得起多少雨季？他的心底，积压了多少往事的淤泥？天都皇城的烛光几度明灭，每一串颤动都振荡起一片旧日的波纹。一杯酒在走廊的尽头等他，等他慢慢品味心里那深藏的记忆。
　　“旧游。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
　　昭明帝脚步突然顿了一下，抛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父皇，儿臣记得。”
　　“朕的生辰，是你母亲的忌日。”
　　“是。”
　　一时寂静。
　　也只是片刻时间，昭明帝复又迈步前行，荣旧游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多答什么，他心里明白，昭明帝只是想这么说而已，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或是安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圣女对他的感情。能够被一个人如此地爱着，他的余生都不会再寂寞。他在感情上，已得了圆满。
　　又到了每年必去的地方，昭明帝寝宫前的庭院。侍候的婢女秋心早已温好了酒，盛在碧玉杯里，又怕天气寒凉伤了神，进屋取了一件轻柔保暖的外衣给昭明帝披上。眼见事情做完，便欠身一礼，与清寒一起退了下去。
　　荣旧游取了杯酒，入口是熟悉的香气。
　　“斩风月？”
　　“嗯。”
　　昭明帝已坐了下来，微微阖了眼。“坐下吧。”
　　荣旧游依言坐下。
　　“这是你母亲带给朕的酒。”昭明帝神情渐渐放松，似是浸入了记忆的河海。
　　“当年朕遍饮烈酒，自以为酒量天下无双，又揣度你母亲出身神殿，必不善饮，存心取关外白酒戏弄于她。却没想到圣女受神庇护，百毒不侵，区区酒液如同饮水，反又拿出了雪国神殿供奉之酒让我品尝，朕自年少第一次品酒时便不曾醉过，那日却是第一次品到了醉乡滋味。”
　　“自登基之后，朕便少与人相饮酒，唯独你母亲，朕不知在她面前饮过多少杯斩风月。虽说你母亲甚少于朕同饮，似乎也不觉杯中趣味。但对朕来说，亦是聊胜于无。近来与你共饮，总想到些陈年旧事。粗略回想，你母亲入宫不过五六年，朕竟从未喊过她名字一声。总是你呀你呀的叫着，竟从未知她真名。”
　　他忽然睁了眼睛，锋利的眸光扫向荣旧游。
　　“你知道你母亲的名字吗？”
　　荣旧游沉吟：“儿臣听闻雪国圣女并无名姓。”
　　“那，真是有些可惜了”，昭明帝的眼睛很亮，充满了掠夺的欲望，“但是也相当不错。”
　　“你母亲啊，现在连姓名都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