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旧游人》莫言舞真

4、四

　　忘机本名砚集羽，外戚出身，是荣承德母妃砚墨痕贵妃的侄子。尚在襁褓中时砚家遭逢大火，失去双亲，砚贵妃便将其接来皇宫抚养。因砚集羽本身命格坎坷，多逢灾劫，所以少时便入了佛门，以销业障，保性命无忧。
　　砚集羽个性冷淡，素来不喜与人交往。众人多以为他不近人情，而后又因他在佛法造诣越加深厚，宫廷内外就已他法号忘机称呼，除他的舅母砚墨痕外，就只有荣旧游时常唤他真实名姓。所以他与荣旧游理所当然地十分亲厚，远远胜过同辈血亲荣承德。
　　此时砚集羽正挽袖泡茶，他茶艺并不精湛，比起荣旧游府里的看朱、成碧都要不如，但是他一届俗家弟子，倒也并不甚在意茶的滋味如何，若非为接待荣旧游，一杯清水便足以解渴了。
　　“集羽的茶艺还是这么糟糕。”
　　荣旧游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居多，叫他一时间皱了眉头。
　　“不如换杯清水吧，卧松听云后有山泉，你也漱漱口。”
　　话音刚落，砚集羽便匆匆去了后院，来时手中握一竹筒，盛了半杯泉水。荣旧游不愿拂了砚集羽的好意，就这他的手尝了一尝。只觉泉水清冽甘甜，爽快非凡。心中喜爱，全部饮尽了才肯罢休。
　　砚集羽见他喝水，与旧时相比仍是半点性子不减，说风是雨，反复无常的惊人。此时他想到许多童稚趣事，不由笑了。
　　“你今天笑得真是多，是因为我来了？”
　　“正是，正是。”
　　砚集羽被他揶揄了一番，也不羞恼，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哈，集羽，一年未见你还是满头的死脑筋，不过，反而变得有趣了许多。不过，我却觉得有些奇怪。”
　　“嗯？”
　　砚集羽平静的看向荣旧游。
　　“你以前不是最喜爱佛前莲花吗，每值花开，总要拉我一起去观赏，对于其他花种，虽不排斥，言语态度中仍有不甚赞同之形势。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你今日居所所种杏花木兰无不艳丽夺目，绚烂非常，令我十分怀疑，难道忘机大师，竟也有了俗心。”
　　荣旧游微勾嘴角，气度潇洒，翡靛眸子里光华熠熠，胜过桃花无数。
　　砚集羽面色沉静如水，自然地看向荣旧游。
　　“忘机本是俗世芸芸众生中最平凡不过的俗人。俗人，自然有俗心。无所谓生，无所谓灭。这本就是人生一世所应有的情感。没了俗心，忘机又何须在修行。”
　　“游历归来，回想往事，心中亦有遗憾。大千世界，一草一木，皆有可取之处，皆是可塑之才。我年幼无知，只知莲花高洁，却不知山景流连，春花争芳也自有其大美。世人皆谓杏花俗媚，然其姿态动人，生机盎然，家家可植，又结果实，可充饥渴。比起莲花，又哪里不如？”
　　砚集羽微微一顿，似是一时间说了太多心里话，有些挣扎不能，但很快，他又接了下去，娓娓道来：
　　“可惜，我虽明此理，此理却不易行。我佛慈悲，要我等待人一视同仁，没有高低之分，可是，我实在做不到。”
　　荣旧游听他语气低落，不由疑惑。
　　“为何？”
　　砚集羽目中流露出几分挣扎，看向荣旧游的目光却坚定如初。
　　“人事如沙，人事如水。然而捧一捧沙在手里，千万颗沙粒在掌心，犹有不同触感。掬一捧水在口中轻尝，山间的水与忘机的茶，又能一样吗？”
　　“旧游于我，意义非凡。我也曾扪心自问可否把旧游与天下人放在同等位子，果然如我所料，并不能行。我心中对旧游有所偏爱，不自觉便往往一旧游之事考虑为先，所以俗心仍在，我执未去。”
　　“那么，旧游希望我去此俗心吗？”

　　砚集羽的表情非常淡定自若，好似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说完了话之后依然凝视着荣旧游，十分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所以说，集羽你是在跟我讨论佛法，寻求意见吗？”
　　砚集羽点点头。
　　荣旧游呼出一口气。
　　“我就说嘛，用这种表情说出这种话，普天之下也只有集羽能做到了。”他异色眸子里流溢戏谑光彩。
　　“不曾想我对集羽居然重要如斯，荣旧游我倍感荣幸。那么，既然如此，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去此俗心，你会如何？”
　　砚集羽皱眉，微微沉吟。
　　“我大概会觉得心里很难受。但是如果旧游希望，这对忘机可能也会是一件好事，姑且尽力而为。”
　　“咦？”荣旧游来了兴致，看着砚集羽清圣面容上一缕苦恼之色，心中觉得十分有趣。
　　“那我若不希望你去此俗心，反而引你入歧途呢？”
　　“那就随你去歧途。”
　　砚集羽不假思索地回答，神色平淡。
　　荣旧游被他直白话语一堵，一时间居然想不到什么话来接他，看他坦然神色，心下又是觉得有趣，又是觉得烦恼。不由得轻声一笑。
　　砚集羽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根本不明白哪里好笑。
　　他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皆发自本心。妄念一生，有如漩涡，自是身陷不止。然而，此时我虽生妄念，前途无明，但仅如此与旧游对面而坐，谈天喝茶，心中便觉欣悦。万事万物，似也更喜人可亲了几分。就算旧游要我去此俗心，但有这区区山间朝暮一景，我心已足。”
　　荣旧游原本面上笑容已随砚集羽平静言语消逝，听到最后不由动容。此时两方肃然，唯闻得清平寺内落花簌簌的声响。
　　“集羽，你过来。”
　　良久，荣旧游才轻声唤了对面之人。
　　悠然的檀香渐渐靠近，如其人一般雅致非常。
　　荣旧游一把把人拉进怀里，盯着他墨色眼睛。
　　“那么，无论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反抗吧。”
　　“为什么要反抗？”
　　“因为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