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旧游人》莫言舞真

1、一

　　杯中的酒微微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是闻名京城的玉楼春。皇家御厨亲手烹制的御膳十六席精巧的排在面前。天都十七位皇子按长幼次序依次而坐。
　　荣旧游位于左首第十一位上，恰好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位子。左手边是他二皇兄荣伏流，今年刚过了三十六岁的生日，便要领皇帝的旨意去镇守雪国边疆。右手边则是他十三皇兄荣深陌，今年刚刚十四岁，被封为长宁王。
　　而大殿上最高的位子，则站着这个国家下一任可能确定也可能不确定的继承者——诏安王荣明慕，他刚刚被昭明皇帝，也就是荣旧游他们那些皇子共同的父皇封为储君。
　　荣明慕在灯火通明的屋檐下举起手中的琉璃杯，示意众皇子起身与其共同敬酒。
　　一阵衣衫摩挲的声音轻轻响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环佩撞击之声。荣旧游跟着他的一大群兄弟浩浩荡荡地走向大殿的另一端。
　　坐在皇座上的男人已近五十，两鬓已染上霜白，但他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老态，仍旧是其年轻时一样的，充满了掠夺的欲望。昭明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玩弄权力，也最享受玩弄权力的人，任何人，任何事，不过都只是其手中玩弄筹谋的棋子而已。
　　荣旧游走了一会儿神，在回过头来荣明慕已经跟昭明帝说完了那些繁琐无趣的助词，随着昭明帝低沉的一声应承，荣旧游随旁人一起举起了酒杯。
　　“众皇儿有心了。”
　　“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剔透的酒野微漾，荣旧游勾了一抹笑在脸上，引得昭明帝身边的女侍清寒微微红了脸颊。
　　他生的虽俊美，乍一看却与其他兄弟不近相同。旁人固然奇之怪之，甚至有人暗自揣测其身份真假，但昭明帝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就算这世上的事都有可能是假的，但荣旧游是他骨血一事仍是千真万确，无需怀疑。
　　此事需从荣旧游母妃说起。荣旧游的母妃无名，因为雪国圣女不需要名字，她们的名字就叫圣女。圣女每五十年一出，被尊为雪国所信奉的风雪之神的使者，千万人供奉仰望。
　　昭明帝当年扫荡内乱，又趁机扩充版图，一直到雪国边界。雪国之雪常年不化，冰雪封山，进军无路，退兵可惜，于是两方和谈。
　　三月后使者回来了，带着雪国的矿藏掘采文书和商贸通信证明，以及雪国圣女，后来荣旧游的母妃。
　　圣女带来了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和雪国风雪之神的祝福，以及昭明帝的第十一子荣旧游。从此以后再没有离开过天都，也永远无法离开。
　　神的使者为凡人诞下孩子，纯净的血统已被污染，暴怒的神明降下了天罚，圣女以一己之力担下惩戒，即时便灰飞烟灭。同时，她也带走了昭明帝心中最温柔最柔软的情感。虽然这情感，是那么的稀薄。虽然昭明帝心中还有不温柔不柔软和略微温柔略微柔软的大部分。但那已足以保证荣旧游安全的活到十六岁。
　　荣旧游的眼睛跟昭明帝很像，都是一双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挑，似工笔细绘，锋芒流丽不可直视。然而面容却有西域人的剽悍线条，异色双瞳遗传自其母妃。一翡一靛，色虽相近，却还是不同。有时他凝视某事或某物，总让人感觉他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星芒，像两条流转的银河。
　　昭明帝会想起他相处最短记忆却最长的那个妃子，想起有一天，他看着她的眼睛，看见了雪国神殿外冰雪闪烁的微光。
　　咽下了喉中的美酒，荣旧游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修长有力的指节玩弄着冰冷的杯身，顺着琉璃杯优美的线条滑上滑下。
　　皇子们祝完寿后纷纷落座，等待着每年又一度的歌舞。
　　这是每个皇族都颇为厌烦的，然而，就在每一次平庸的表演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两个惊艳的，所以虽然无趣，为了礼节和趣味，众人还是安安稳稳地喝酒赏舞，权作为余兴消遣消遣。
　　荣旧游用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节，每当他感觉无聊时便会这么做。近日曲阳王荣伏流送了一只墨玉指套，混了冰蚕丝织造，触手柔滑，冬暖夏凉。荣旧游平时多喜狩猎，骠覆骑射样样精通，得了这指套，可说是爱不释手，反复摩挲，十分喜爱。
　　心随意动，脑中便转到了前几日猎得的狐狸上，那狐狸一身墨色皮毛，锦缎般顺滑柔亮，甚至比这指套触感更佳，心中喜爱，就养了起来。好吃好喝的照顾着，绒毛更丰更密，荣旧游就动了心思。
　　“成碧？”
　　“是。殿下。”
　　随身侍候的女侍躬身回话。
　　“府里那只狐狸伤养好了？”
　　成碧虽有不解还是照实话回答说：“是，已差不多了，再肖两天，便又是当初那只活蹦乱跳的小黑狐狸了。”话未说完，倒忍不住轻轻一笑。
　　荣旧游听着嗯唔了几声，随即吩咐按着曲阳王送的指套款式拔了那小黑狐狸的几撮毛再织几个。、
　　成碧笑意盈盈接了兴和王的旨意，又为荣旧游斟了一杯酒。
　　“玉楼春并不和我胃口。”
　　荣旧游浅浅尝了一口，不太尽兴。
　　玉楼春香气馥郁，口感清爽，回甘无穷。然而荣旧游少年曾随其母妃在雪国居住，为御严寒，常饮烈酒，是以觉得玉楼春不甚合心意。
　　成碧自是知道自家主上喜欢更为辛辣浓烈的，此时看他眉目微皱，不太欢喜，忍不住出言劝谓：“殿下，烈酒伤身。”
　　荣旧游兴趣寥寥地应了，又伸指沾酒在身前桌案上写写画画。又吩咐成碧给他剥荔枝吃。
　　这边无甚乐趣，那边确实气氛热烈。荣深陌是第一次以正经王爷身份入上席，自然兴奋非常，对什么事情都满怀兴趣。而且，显而易见，荣深陌十分喜爱玉楼春。
　　荣旧游吩咐成碧送了些酒浆荔枝给荣深陌，又拿了个锦盒出来，一边懒懒叫着十三弟一边递了过去。
　　荣深陌还是小孩子脾气，开开心心地打开，一看，乐了。
　　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飞马玉雕，玉质上乘，雕工精湛，飞马神韵更是灵动，荣深陌当即欢欢喜喜答了句多谢十一哥。
　　荣旧游照例笑着说不客气，然后吃了个荔枝，心情似是好了一些。
　　忽听得一声叫好，带起了喧喧的嘈杂声响，荣旧游转眼一看，竟是平时最为内敛，最不喜与人交往的六皇兄荣承德起的头。略感诧异之际，又听得荣明慕也赞了一声。
　　荣旧游往台上一看，原是一名少年穿着五彩戏衣，背后手臂都缠着长绸，正翻飞起舞。他身形犹如疾风，带起彩绸飞扬，好似天女。乐声忽停，少年也做了个姿势，亮出了他的容貌。确实很漂亮，有种江南烟雨雾蒙蒙的感觉，眼睛里好像随时有水在转动。
　　难怪了，荣承德那种一天到晚看书写诗的人自然是喜欢这样的，人也不错，以后也不会吃什么亏。不过可惜了，荣明慕在其中插了一脚，陈州王估计不能如愿了。
　　荣旧游又看了看少年，眉梢眼角的心机并没有完全掩盖好，动作又显浮夸刻意，真以为人人都会受你魅惑吗。
　　荣旧游心下一阵厌恶，看着成碧又给他剥了一颗荔枝，更是生气，默默腹诽：
　　你得意个什么劲，还没成碧长得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