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齐赋》雨霖伶

206、番外六 昔日悲鸟再不返（4）

　　三、心念

　　念染今日着了一身淡白色轻纱，墨发在脑后高高挽起一个流云发髻，愈发显得一袭素衣的她高贵典雅。莲步轻摇，全身恍如墨玉般生香，那张冰清玉琢的脸上，却带着疏离淡漠的神色。
　　一袭大红衣衫的上官颖早就在堂中候着了，她的身下席位是几个战战兢兢的侍妾。她们都是其他大臣随意塞给霍襄的，说来，如今似是还未受到过宠爱。
　　侍妾们均穿得庄重典雅，但比起上官颖身上的那件大红罗衣，却可称得上是云泥之别。众人一见从门外迤逦行来的白衣丽人，皆是一愣，旋即惊奇地瞪大了眼——
　　“这染夫人也真是的，今日大夫人请她前来，来得晚就算了，居然还穿着一身白衣！她这是要给谁奔丧哪？”
　　一个紫衣侍妾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原来大人除了她谁都没碰过，还以为是大人心尖尖上的人呢！结果呢，现在与大夫人一比，就这个小小侧室比我们要好多少？说到底，不过是个暖床的下贱奴才！”
　　众人口中的话语越发恶毒，恶毒的话语中不乏嫉妒。站在念染身边的小梅气得全身发抖，而念染却恍若未闻地向上座的上官颖行礼：“妾念染拜见大夫人。”
　　上官颖笑盈盈地睨视着阶下的念染，见昔日她恨得牙痒痒的人不得不跪在自己的身前时，她唇边的笑越发得意。上官颖懒懒伸手，一旁的青溪会意，连忙伸手前去扶上官颖起身。
　　一袭红纱翩飞，若隐若现的大红绮丽花纹闪现眼前，阶下的侍妾都看直了眼，眼神中不约而同地闪现几抹嫉妒。
　　“啊！”忽听上官颖惨叫一声，她原本正缓步站在念染身前，似是要扶她起身，忽地就身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而她原要扶起的念染，却好端端地站着，神色似有愣怔。
　　青溪一下子没扶住，眼看着上官颖摔倒，光滑细腻的额头就要磕到那摆在阶旁的鎏金香炉上去。
　　上官颖惨叫之下更生后悔，原只是想要惹出霍襄对念染的怒气，却没想到自己没站稳反倒是把脸都搭了进去。也许霍襄会因此打掉念染肚子里的孩子，可那又怎么样？她毁了的容貌，还能再恢复吗？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想到这儿，上官颖眼中闪过几丝绝望的神色，而更多地则是后悔。她此时竟还在奢望着霍襄可以及时赶到……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的身子就已然落在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当中。上官颖紧紧地闭着双眼，可额头却并未感觉到料想之中的疼痛。她颤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却看到了自己朝夕相处的熟悉容颜。
　　是霍襄。
　　霍襄一身玄黑外袍，更衬得他黑发如墨。墨玉束发，显出一股别样的潇洒不羁来。今日的他邪气尽退，眸中不复昔日那慵懒之色，更多的则是铺天盖地的怒火。
　　那怒火是朝着念染去的，至少上官颖这样认为。
　　果不其然，霍襄阴鸷的目光就落在了念染身上，语气冷若冰峰：“你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只是一句话，念染面上血色尽退。她颤抖地跪在地上，低敛的眉眼有不可置信的惊诧，也有彻头彻尾的绝望。她的身子冷若冰，脑中空空，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念叨着：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
　　念染的眸中有泪水闪现，而她依旧固执地大睁着眼眶，似想要用这种行为将晶莹的朦胧逼回眼眶。
　　还未做到，下颌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抬起。男子的手带着裹挟而来的浓浓怒气，掐的她下颌生疼。念染呻吟一声，眸中的温热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滚烫的泪滴在冰凉的手上，男子却恍若未闻，冷冷地盯着她晶莹恍惚的眸子。
　　念染忽然轻笑道：“十年前，大人可还记得您许诺给我什么？”
　　霍襄一愣，转眸望着她，黑色的眼睛里蕴含着浓浓的警告。念染的笑声像是针一般刺痛了他，霍襄气怒之下，手臂抬起……
　　“啪啪”清脆的声音在正堂内响起，素衣女子如同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倒在一旁，朱唇旁挂着一条殷红的血迹。霍襄淡漠地扫了她一眼，转身便对青溪吩咐：“去，给大夫人请一位大夫来。以后念染若是再来，就直接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便罢。”
　　“大人……”上官颖楚楚可怜的声音响起，她小小的手掌牵扯住霍襄的衣袖，似是抓着什么奢望，“大人，您不要怪罪妹妹好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霍襄眸光陡然凌厉地看向倒在一旁的念染，冷冷道：“她这样低贱的身份，还不配与你姐妹相称。”
　　念染一愣，旋即巧笑嫣然地点头称谢：“多谢大人。”她转瞬间又露出极为苦恼思索的神情，“只是日后见到妹……染夫人，该怎么唤呢？”
　　“叫念染就行。”
　　“啊！”二人轻喃如耳语的话语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所打断。霍襄眉头微蹙侧过脸去，却看到一身素衣的念染倒在地上，嘴唇已干裂的发白。
　　霍襄蹙了蹙眉，正想要转身之际，身后却传来小梅的惨叫：“快来人啊，夫人要生了！”

　　痛苦的痉挛瞬间席卷了全身，念染只觉身子渐渐冰凉。她从中午一直挣扎到了晚上，可小腹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抽痛。只是与下午不同的是，那个时候还很有劲，她还没受伤……
　　一次次的痉挛，宛如死神的召唤，刺痛了她的心，令她感到了无边无际的磨难。此时，我她再想什么其他的了，她只求可以安安全全地过完一生，其他的，不重要的，就都不重要了罢！”
　　“夫人，夫人！”一直守在榻旁的小梅哭着抓住念染的手拼命摇晃，带着哭音说道：“夫人，算是小梅求你了，算是小梅求你了好不好？求你，夫人，让我去喊大人吧！”
　　“不许去。”念染此时使尽全身力气抓住小梅，小梅也是个弱女子，被这般武力死死抓住，倒还真是进不得，退不等。
　　半个时辰后，宛若死寂的室内终于传出了一声孩童的啼哭。
　　顿在门外的一道人影微微闪现，昔日那温良的容颜中，他的眼神不复冰冷，反倒有了几分莫名的哀伤与碎玉。
　　对不起，念染。与你与我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你放心，等我登上九五之尊之位时，第一道命令就是为你修建一所举世无双的皇后寝宫。
　　他再度落寞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夫人！”小梅抱着方才出声的婴孩蹲到念染的身旁，将手中玉雪可爱的婴孩交给念染，微笑道：“恭喜夫人，是一位小郡主。夫人要给小郡主起名吗？”
　　念染沉默了半天，终是道：“就叫予晗吧。”
　　“予晗？”
　　念染唇边牵起惨淡一笑，解释道：“予者，乃给予也。晗者，天明也。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可以翱翔于一方广阔的天空，不要让我这母亲为她白白担心。”她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深深叹道：“念染，若是闲下来了，就请示一声大人将予晗送进宫吧。”
　　“为什么？”这一次，小梅是真正地被惊吓到了，仅仅是因为念染说话认真的神色，她就觉得，她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我素来与宫中人交好，听闻这位卫皇后善良贤淑，是个不可多得的刘彻政治上的一生。上官颖听我产下胎儿，势必有所怨言，只有皇宫才可以将她如小鸟一般地牢牢护在羽翼麾下。”
　　小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起身：“奴婢这就去。”
　　念染含笑凝视着小梅离去似的一点，缓缓地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张信笺来。泛黄的信笺被端正地摆放在红木案几上，系了她一生的执念与追求，亦葬送了她的一生。
　　霍襄，希望来生不要再遇到你了。
　　念染微笑着脱去身上的羽纱白衣，只留下内里穿着的一件荆钗布裙。她丝毫不在意此时的衣着打扮，只是含着一朵俏丽的笑，如一朵云一般向着霍府的大门飘去。
　　念染作为染夫人，谁都知道这位并不受宠。守门的侍卫颇有些懒散，看到了念染的荆钗布裙，寻思着以为她是给谁送东西来着，也就没怎么拦着，念染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出了府，没有谁有丝毫怀疑。
　　站在霍府高大的宅门前，念染再度回首。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它一眼，转身决然而去，身影翩飞似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