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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乐绍成走后,夏夷则独自静坐着,眼光停留在丝帛上,却只深深陷在心绪中。他想乐绍成故意趁着乐无异不在的时候来,必然是要讨他一句保乐无异平安无事的承诺。虽然可怜天下父母心,但也有得了便宜卖人情之嫌。这些在朝里混了十几年的人,真是一个个比狐狸还精。

      他想起乐无异总是乱糟糟的头发,茶色清澈的眼睛,心道这也是一只小狐狸,不过是一只比较呆的。

      忽然身后门响处,乐无异推门进来,见他桌上丝帛,讶道:“你还在研究这东西呢?”说罢走到夏夷则身边,俯下身去看那丝帛,一时竟未察觉与夏夷则侧脸挨得极近。

      他身上有淡淡熏香气味传来,想来方才是被傅清姣叫去换衣服了。他这一身装束,又与平日大不相同。深蓝色滚金边长袍,襟口绣着云纹,广袖微垂,正是时下流行的文士装束。

      夏夷则抬眼看去,见他平日飞扬跳脱的一个人,倒被这身衣衫衬出些风流俊逸来。腰间玉带紧紧系起,去了总不离身的偃甲包,显得腰身纤细几分。乐无异看他神情,略有些不自在,道:“娘说,我往后要常常入宫,不能再照江湖上的那样穿着。”

      夏夷则点点头道:“不错,挺好看的。”本要低头再去背丝帛上人名,忽然觉得不对,道:“你怎么光站着?”

      乐无异微侧过脸,显然心有不忿:“娘亲说我在西域呆久了,整天吃肉,胖了一圈。要我多站,少坐。”

      这话引得夏夷则又打量一次他的腰,心道显然是傅清姣要求太高,不由浅浅一笑,两指比了比乐无异额头,道:“还好,倒是长高了些。”

      乐无异一下炸了毛:“姓夏的,你什么意思?”

      他抢过桌上丝帛,鞋也不脱便滚到床上。夏夷则仔细折好保存的丝帛,片刻间便被他揉得凌乱不堪。乐无异两手扯着丝帛的边,在空中展开,躺着念:“户部尚书张植元,侍郎卢广益,太常卿杨承华……夷则,这是做什么用的?”

      夏夷则将乐绍成所言转述予他。乐无异道:“要疏通关系?有几个人是我爹的旧识,明天我跟爹说说,请他出马好了。”

      夏夷则心想你爹早已知道了,嘴上却淡淡道:“怎好劳烦乐父乐母?”

      “什么岳父岳母?”乐无异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想通此乐非彼岳,一时满面通红,唉声叹气起来,“真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连夷则也学会戏弄人了。”

      夏夷则道:“你看完了?” 言罢接过丝帛,团成一团扔进暖炉里。炭火舔舐着白色丝帛,渐渐焦黑卷起,化为一缕袅袅青烟。便如他争天下的决心,一发而不可收。

      乐无异吹了声口哨,肉包自动跳进他怀里给他抱着。他看夏夷则挺拔身姿于火光中的倒影,道:“夷则,今晚你还要回宫吗?”

      夏夷则道:“自然。我既已回宫,如随意在外过夜,会被责为行止不端。”

      乐无异道:“宫里的规矩还真是麻烦。好吧,吃过饭后我便与你同去。”

      夏夷则道:“胡闹,你去作甚?”

      乐无异道:“自然是跟你呆在一起——大明宫跟我家离得这么远,你不是还打算让我日日来回吧?”

      夏夷则道:“不准。以你的性子,怎受得了宫中诸多规矩?”

      乐无异道:“哼!”

      夏夷则道:“拾翠殿旁有口无水的水井,多年来不曾废弃,你猜是做什么用的?”

      乐无异明知他突然提起的话题,必然有陷阱,却按捺不住好奇追问道:“做什么?”

      夏夷则微微一笑,道:“专门埋你这样不信规矩的人的骨灰!”

      他们俩一言一语,不觉时光流逝,渐渐外面天色黑了。夏夷则点上灯,烛台立于他掌中,红色烛火在距他三寸处哔啵跳动。他肤色本白皙,被明艳艳烛火一衬,登时有几分苍白。

      “……枉死宫人的骨灰均被倾入那口井内,久而久之,竟成聚阴之地。据说深更半夜之时,常有游魂身着白色血衣,于井边徘徊不去。前朝梅妃因故将一小宫女屈打至死,当夜便梦见那口井,井中窸窸窣窣传来怪声。梅妃心生好奇,探头一看……”

      夏夷则弯下身,擎灯一照乐无异神色,见他不言不语抱紧了枕头,茶色的瞳子似乎都凝固了,不由笑道:“乐兄害怕,那便不说了。”

      乐无异咬牙道:“……继续!”

      这时房中一点光源,只有夏夷则手中那一盏凄惨惨的灯,光晕荡漾开去,亦模糊了他的身影。乐无异身遭,便是一片薄薄黑暗,听着夏夷则独特的清冷嗓音从那点光晕处传来:

      “梅妃探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扒在井壁上与她对视。那窸窸窣窣声音,便是女鬼指甲嵌入满是青苔的墙壁时,所发出的声音……”

      “夷则,无异,吃饭了!”傅清姣的声音自外传来。夏夷则闻声,一口气吹熄了灯,长腿一跨便出门去。乐无异自己一个在黑暗里愣了两秒,忽然跳脚大叫,继而也慌不择路地逃出门去。
      圣元二十九年七月末,三皇子李焱正式还朝,暂居于淑妃旧居珊瑚阁内。他久未回宫,按礼本应举行盛宴,百官相迎,然圣元帝病势沉重,故而一切从简。

      城内暂行宵禁。酉时一过,长安城内大街小巷人迹散尽,归于沉寂。只闻得不知哪个街角传来更夫嘶哑的声音:“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北宫门处已有人在等候,是个引路太监,见夏夷则与乐无异来到,躬身恭谨道:“奴才见过三殿下,乐公子。请二位跟我来。”

      一轮秋月挂于墨蓝天幕上。大明宫内越发寂静,四下漆黑,引路太监提着灯走在前面。冷风渐起,刮过一阵零散散白雾。乐无异被这阵风沙迷了眼,抬手一挡,视线模模糊糊,见到几点幽幽火光仿佛在雾气中跳动。

      香烛纸钱燃烧的气味飘来。引路太监慌忙躬身道:“三殿下,乐公子,前面便是拾翠殿。想来有不懂事的奴才们在那处祭拜,待奴才过去驱赶他们,二位稍等片刻。”

      “……”乐无异一听拾翠殿,简直是推着夏夷则往前跑。夏夷则不禁轻笑出声。

      引路太监接口道:“乐公子怕鬼么?这可不行。在宫里,鬼比人还多呐。”

      三人过了拾翠殿,走上太液池中亭台水榭,一路蜿蜒走下,隔着太液亭,遥遥望见对面一座宫殿灯火辉煌,门前熙熙攘攘挤着一大群人,于这死寂冷清的宫中极为引人注目。乐无异驻足远望之时,引路太监已乖觉接口:“那处是二殿下所居清中殿。乐公子请这边走,别摔了。”

      夏夷则道:“原来他已是一宫之主。”

      乐无异道:“不是在宵禁么?那些人现在还在这里,待会岂不是回不了家?”

      引路太监压低声音道:“近日朝中风闻陛下将传位于二殿下,那些人都是前来递拜帖巴结的。不连夜排队,恐怕到明年也见不上二殿下一面。”

      说话间三人到了珊瑚阁前。此处自淑妃死后便荒废了,虽是进行了一番修整,然仍处处可见忙乱中遗漏的残破之处。乐无异环视一圈,地上捡起根木棍,墙角处挑下一团蜘蛛丝,还挂着只拇指大的蜘蛛。

      “哇……”乐无异看着硕大蜘蛛爬上爬下,睁大了眼睛,啧啧两声道,“夷则,你这里和你二哥那差得也太远了。”

      夏夷则一手浅浅抚过张檀木旧桌,似对此地有无限旧情依恋,“宫中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事实在太多,不足挂齿。”

      引路太监道:“因时间仓促,实在来不及收拾整齐。请三殿下与乐公子忍耐一晚,明日皇后娘娘便会派人过来服侍。”

      夏夷则淡淡道:“那便替我向皇后道声谢罢。”

      乐无异笑道:“方才一路上有劳公公。”说着要去偃甲包里摸钱,却才想起今日被傅清姣强迫换了一身衣服,偃甲包忘在家里了,便顺手解下腰上玉佩的小坠子,放在那引路太监手里。“拿去买茶吃罢。”

      夏夷则侧目道:“乐兄真是财大气粗。”

      乐无异哈哈一笑:“过奖过奖。如果你以后做了皇上,少不得便靠你养。”

      夏夷则叹口气:“才叫你谨言慎行,一转眼就给忘了干净。”

      珊瑚阁中只来得及收拾正厅与主房,几间客室却是积满了灰尘。乐无异便挤着夏夷则在同一张床上躺下,仰头看着屋顶缺损处漏下的点点月光,“说真的,夷则,你以前……就住在这里?”

      大门敞开着,门外正对着太液池,一轮高天孤月倒映池中,游鱼撩动水草,泛起波光粼粼。夏夷则一贯清冷的声音里也似含了些温柔:“怎么会?十年前,珊瑚阁还是很风光的。”

      “母妃入宫两年便越级册封为淑妃,那人知道她喜欢水,特地在太液池边为她建了这座珊瑚阁,又从南海搜罗许多珍珠珊瑚回来,放在阁中。当时,夜晚甚至不用点灯,明珠之光彻夜流转,照彻内外。”

      君王寡恩,美人白首。夏夷则的母亲,不过是深宫中千千万万悲剧的一个。悲剧的根源,归根结底还是那高居殿堂上的九五至尊。夏夷则生平最恨那人的行止,但是如今却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乐无异闭着眼躺了一会,听着身边人的浅浅呼吸睡不着,睁眼又见着夏夷则难得平和的睡颜。一句话在他喉间滚了滚,还是慢慢吞回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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