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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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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刚过,入夜已见凉。苏婉歌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出了房门,在院中闲走。
月牙弯弯,静挂天边,像极了美人的微笑,星辰遍布墨色底子上,争相闪烁,宁谧诱人。
回家已有几日,除了□□西南角那棵早已枯寂的栗子树被砍掉外,几乎没有变化。唯有爹爹的发迹间平白增添的几处银丝,让人心中泛起疼怜,岁月是把无情刀,将曾经的俊美少年蹉跎至今,年华不再,几多伤感。
曾经任性的她似乎从未将衰老挪上心头,任凭岁月匆匆,年少无知多增烦扰,当真是不孝啊!
秋风拂面,顺着脖颈钻进衣内,让人不由瑟缩,苏婉歌拢了拢披帛,往爹爹书房望去。依然灯光通黄,透过半开的窗扇能看到他正在烛下提笔拧眉,这样工作至深夜的场景并不陌生,不过以前是有娘亲陪伴的。
她移步去寻来披帛,走向书房,示意丫头不要出声,这才轻轻步入房门。老爹似乎没有注意到来人,竹笔在手中飞舞,很快将处理好的一份章本放到一旁,又自另一边取来新的章本。
将手中的披帛轻轻搭在爹爹肩头,后者这才惊觉,看了看披帛又顺势看向身旁,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怎么没去睡?”眼底隐隐带着疲惫。
“睡不着,”苏婉歌轻笑,走去关了窗户,“来陪陪你。”
“哪里就需要人陪?”苏父笑说,“公务很多,你还是早些去睡吧。”
“没事啦,老爹,你忙你的,我给你研墨吧!”说着拿起墨石开始忙活。
苏父心中疼爱女儿,看着她俏皮的笑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人,低眉浅笑,纤指推墨,不时转眸相视,那一叠叠章本公务便在不知不觉间消失,让他觉得即便繁忙劳累却也并不枯燥烦闷,人生快意如此,便也无憾了。
“这一生,我都会陪着你......”
“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
那一声声浅语如溪水流淌,暖过指尖,映在心底,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仿佛一个晃神懈怠便会聚成潮水,席卷全身。
“老爹......老爹?”
呼唤声惊醒了苏父的游神,看着他眼中的美好渐渐消失,再度留下疲惫,苏婉歌放下手中的墨石,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侧头伏在膝上,“老爹,你想我娘了吗?”
苏父无声一叹,“是啊,突然就有些想她了。”
“昨晚我梦到她了,她让我叮嘱你注意身体,别太劳累。”
苏父眼中浮起笑意,“唔,知道了。”
这么多年,似乎父女俩从未这样好好聊过天,苏父也并不急于工作,苏婉歌便同拉家常般随意问起,“老爹,你和娘是怎么相识的?这么多年还没听你提起过呐。”
“我们啊......”苏父移目远视前方,回忆道,“说来话长,不曾提及是因为那时你们还小,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要更安全,现在都长大了,能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老爹不妨就告诉你。”
慰德八年,江湖中位高德重的凌云山庄因为门内弟子滥用易容术扰乱法度,祸及朝纲,盛帝一怒之下降旨缉拿霍乱之徒,并以邪术之名降罪凌云山庄。
范重范庄主最疼爱的小女儿范梓芸正值碧玉,美若天仙,却少有人得见真容,以一首《般若翩跹》的琴曲成名江湖。生活无忧的她不曾想到灾难就这样降临身边,一群身着铠甲的野蛮之人手持长枪大刀,毫不留情地杀掉了山庄近三百条人命,无论男女老少。
她被母亲从密道送出,在山脚下亲眼看着肆意飞扬的大火将原本安逸祥和的山庄生生化成废墟,一颗叫“仇恨”的种子自心底萌芽。此后,她一直以多张面孔示人,不断追杀当年毁灭家园的仇人,殃及朝廷命官,直至将矛头指向龙椅之上的那人,是他,是他的昏庸残忍毁灭了她的家!
然而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似乎老天也不愿帮她,朝廷四处追查其下落,无处可藏,终于被逼上了绝路。身负重伤的她以仅有的意识和力气冲进了一间房舍,巧遇正前往寄禹县任职的苏父,没有面皮的伪装,苏父并不知女子便是朝廷缉拿的要犯,将她带到了府中养伤。
得知苏父的身份后,芸儿多次想要取其性命以求断此后患,却一次次被其坦荡的正气所折服,民有此官必安乐福寿。苏父也常和她聊及公务琐碎,二人渐生情愫,一心复仇的她终于放弃了执念,和他结为夫妻。
在知道了芸儿的事情后,曾有多次提拔的机会,苏父均婉言推拒,坚持留在寄禹,治理一方百姓,繁荣和谐,他想要给妻子一片幸福的乐土。
苏婉歌听着父亲的陈述,震惊之后渐渐平静,原来一直温柔善良的娘亲竟会有着这样一段悲痛的往事,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仅是一句“这一生遇见你,我已无憾......”,这句简单的话语中包含着多少辛酸,都在那一弯浅笑中荡然无存,她是含着笑离开的。
“老爹......”苏婉歌轻唤,满肚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凌云山庄是个禁忌,有关其任何言语都会招来麻烦,更别说芸儿当时搅起的那场风波,一旦泄露出去,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所以娘一直都说自己是卖身葬父被你带回家的,所以,她宁愿失去自由,也不愿常去抛头露面。”
“是啊,她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付出的太多太多......”苏父神色黯淡,嘲讽似地哼了声,“我本以为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疼她爱她,却不想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娘真的是偶感风寒离开的吗?”苏婉歌看着苏父,心中冒出疑惑。
苏父淡淡看向婉歌,嘴角不经扬起,“还真是像你娘一样机灵。当年芸儿身受重伤,虽有幸得救,但身子却是不如从前了,生下你们后更是亏损的厉害,我因为公务繁忙并未注意,直到她再也支撑不住晕倒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一直都瞒着我......”忽而他长出一气,闭目仰头,“她陪了我十年,我却没能给她一辈子。”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苏婉歌抱着爹爹,想要尽力抚慰那些伤痛,却觉得力量如此微弱。娘亲走后爹爹几乎没有了笑容,整日埋头公务,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要耗尽精力了。曾经立志报国,想要给自己心爱之人一方乐土的男人,在梦想不断实现之时,却永远失去了那个共享的人,一冢坟,两相隔,遥月星风相思寄,梦落归处。
许久,苏父已恢复往日淡然的神态,难得地爱抚女儿的乌发,温声道,“这次欧阳送你回来,我是有些吃惊,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老爹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却并非欧阳。”
苏婉歌有些诧异地看向苏父,回家前她与欧阳等人约好不提一字,却不想爹爹早已猜到,“老爹,我......”
“不想说就不说,老爹只是想告诉你,人这一生会做出很多难以弥补的选择,总是觉得还有很多个明天,很多个可能,到头来却空空一场。人生苦短,又何必执着于无数个还未发生的可能?若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就交给自己的心吧。”
若是难以抉择,就交给自己的心吗?原来所有的困惑竟是没有参透这一点,苏婉歌看着桌案上缓缓跳动的烛苗,若有所思。
其实早就决定了不是吗?他说的每一字每一言所透出的破绽,她不是没有听出,叶飞的故事也只是恰合时宜的证明了自己的某些猜测,猜测之中却又意料之外,她没能想到是因为一个叫雪妍的女子,一时的欢欣过后,她有些不知所措,更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所以一再困于其中更惑在当下。
原来,真正让人劳神忧思的,都只是自己。
“老爹,谢谢你,我知道了。”苏婉歌如释重负般莞尔一笑。
苏父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而眉间泛起皱痕,“你说煜儿和人打架被遣出军营?”
“嗯,大哥是这样说的。”
“唔,你大哥离家这几年,不曾来过书信,我倒没想到他会去参军,嗯,是我儿子!”
“老爹,他被赶出军营了......”
“......煜儿这孩子从小稳重,思虑周全,不会轻易与人发生冲突,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他没有细说,不知道为了什么,不过他居然不和我一起回来,我很诧异啊!”苏婉歌再度研墨,一脸匪夷所思。
“男儿志在四方,他有自己的打算。我儿绝非池中之物,这一点老爹一直深信不疑!”
“哎呀呀,老爹就是偏袒大哥,我要吃醋了!”苏婉歌笑嗔道。
“呃?哈哈哈......你这丫头啊!”苏父心情愉悦,无奈摇头。
过了片刻,苏婉歌支支吾吾地开口,“老爹,有个事......嗯......那对鸳鸯坠......”
“既然留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了,将其送给谁或者是谁拿走,都是缘分,人海茫茫有缘之人不多,要好好珍惜。”
苏婉歌满眼感激地看向他,她当然知道爹爹所指,娘亲那日离去前曾叫她到床前,唯独留给她的是那对鸳鸯坠,她曾问爹爹玉坠的来历,却只得到一句“好好珍惜”,今日父女的坦诚让她再次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鸳鸯坠一直是你和娘之间的信物,为什么娘给了我?”
苏父眼中微微晃动了下,似乎极轻的叹了声,“鸳鸯坠曾是莲夫子赠与范庄主和夫人的礼物,意为至死不渝的爱情。”
“莲夫子?!他认识外公?”苏婉歌一脸惊讶。
“嗯,他与范庄主是至交。”苏父缓缓道,对于苏婉歌知道莲夫子这事,他并不疑惑,“那日凌云山庄遭遇灾难,范夫人将其留给了你娘,与范庄主同去。芸儿离去后我不愿独生,但当时你们还小,我没法给她交代,所以才苟活至今。鸳鸯本该同在,失去哪一只都不再是鸳鸯,你娘将其留给你,也是希望你能遇到那个至死不渝之人。”
苏婉歌静垂眼眸,看着砚中圈圈浮动的墨印,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想,自言自语道,“那他真的是对的人吗?”
苏父听在耳中,淡笑不语,视线移向婉歌皓白的手腕,慈声道,“羊脂玉乃是最为上等的白玉石,手镯意在护你一生,这人用心良苦啊。”
苏婉歌心惊,不想爹爹竟猜出白玉手镯来源,再听其所言,当下脸颊烧红,露出女儿娇羞的本态,苏父看在眼里,心下疑惑,也不知这人到底是谁......
次日一早,苏婉歌随意梳洗一番准备去吃孙婆家的米粉,路遇一陌生男子迎面走来随手塞了一张字条,待回过神去寻那人,已不见踪迹,苏婉歌好奇地打开字条:申时三刻北门相见翊天。
一时间激动兴奋迫切不安的百味杂糅之感潮水般涌上心头,苏婉歌紧紧攥着字条,几乎要落下泪来,直叫彩衣彩袖二人一头雾水,这小姐哭笑无常,怕是要疯了吧?
“小姐,小姐?”
“......啊?”
“你,还好吧?”
“好,好啊!再好不过了!孙婆家的米粉要让人流口水了,还不陪我去吃!”
天蓝的透亮,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地很舒服,三人就这样闲闲地逛了一个上午。
寄禹县因为苏父的治理,百姓富裕,大街小巷虽不及涓州城,但较各县要繁盛的多,城中多种花树花草,按不同时节采摘,再经晾晒研磨,不同比例配制成各种香粉脂粉,供给宣朝爱美的女子男儿们,所以涓州每年缴纳的税收十之有三来自寄禹,多半出自丝绸。
而这些财富的来源便是苏母,她自幼长在花草众多的凌云山庄,自然对花花草草有着别样的喜爱,经常收集花瓣草叶,后来居然配制了不少特别的香料。跟随苏父落置寄禹县后,对百姓的贫困深感忧心,偶然间发现此地生长的一些普通到无人问津的花草制成的香料,香味竟然不错,倘若能大片种植,寄禹百姓也可参与其中,定能带动县内经济。她将心中所想告知苏父,经过一番艰辛的努力,百姓终于愿意尝试,这才有了今日的富裕。
苏父知她思及故乡,派人去凌云山带回一些稀有花草的种子,苏母便在后院开出一片花圃,时常浇水施肥,研制香料,倒也少了些苦闷。
回府后苏婉歌难得地女儿般央求彩衣彩袖为其沐浴装扮,一身淡粉罗衣柔软垂曳,长发流泻香肩徒增妩媚,钗钿插于发间,随着走动缓缓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脂粉淡抹,朱唇温润,原本便是个美人胚子,稍加打扮更加美艳动人。
彩衣二人两眼放光,极力欣赏着这件近乎完美的作品,这么多年小姐从不让她们为其梳妆打扮,要是每天都能这样,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不过,她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小姐,你突然这身打扮,是要做什么去啊?”
“嘿嘿,本姑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晚上可能会迟些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吃饭了哦!”
申时早已过去,斜阳仍在眷恋凡尘不肯离去,霞光染红了半边天。
寄禹县城北大门常用来出入成批商货,人畜多行东北门前往涓州城,苏婉歌按照约定的地点,独自一人朝着北门走去,脚下一时快一时慢,自觉还算沉稳的性子,竟在此时不由地有些慌乱,从没有一条路会让她走得如此紧张,兴奋中似乎带些莫名的心疼。
他来了,是要告诉她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他心里有着她,不,不用说,她都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要与他共同面对所有的困难,她要用自己所有的爱去给他力量。
苏婉歌一直握着腕间那副手镯,就像握着他的心,这份心意早就如此明晰,她不该有所怀疑。
出了北门,那种紧张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反倒平静了下来,是如释重负,是一种征服了自己的轻松,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让人坦然。
拉载商货的车俩已经不多,北门渐渐安寂,苏婉歌环视一圈,发现不远处林子里似乎有人影,她提起步子慢慢走去,人影逐渐清晰,墨色长衫勾勒出男子伟岸的身躯,他负手身后静静伫立,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让她喊出了口,“翊天!”
与此同时,颈间一痛,不明所以的她在意识逐渐迷离之时,低低叫了声“翊天......”,眼前暗黑,人便昏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