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歌幔》卿木人

23、第二十三章

　　天鹰教总坛庄重森严，主室内清凉舒适，屋中三人皆凝眉伫立。
　　“教主，属下觉得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来自西域。”冥申沉思片刻开口道。
　　“我也觉得是，西域如此大张旗鼓跟我们作对，不就为了翼坤剑吗？那骋乾剑的下落，他们怎会作壁上观？”忠武点头表示同意。
　　“西域参与其中不假，却不知是哪一拨。”萧翊天负手身后，握着鸳鸟玉坠敛眸深思。胡卯玉信中所说前去玄家庄的人物，逍遥派修罗门不为惊奇，反倒是未曾发觉的那两拨人，倘若其中有一派来自西域，至少说明即便联合逍遥派，也仅限于一部分利益，争夺骋乾剑却并未联手，倘若不是，那就不得不怀疑逍遥派是否真正背叛大宣投身西域了。那么还有一派会是谁？觊觎乾坤剑却并未显山露水，隐在背后打算渔翁得利的人，会是谁？
　　“应该会是人多的那一拨，”冥申抚上下颌，分析道，“西域行动迅速，直奔我教而来，那一定也急于找到骋乾剑，该不会只派一人去找。”
　　“那堂主觉得孤身前去的那人会是何人？”忠武问道。
　　“眼下最有可能便是噬血阁，被我教围捕多年不见天日，肯定想要找到骋乾剑，以此对抗我教。”
　　听了二人对话，萧翊天转身落座，淡淡开口，“我看不然，噬血阁之所以铤而走险做违法的买卖，主要目的是为金钱，至于江湖地位，天下谁人掌管，他们并不关心，若谁挡了他们的生财之道，那必然是欲除之而后快，此次设法抓走李亥，就已经摆明了。不过......”他轻轻摩挲着鸳鸟玉坠，“我倒是很感兴趣他们是如何抓走李亥的。”
　　“那小子还是不肯相信那日袭击他的人是左暗骨派来的。”冥申道。
　　那日放走乔旭本就有所打算，倘若其能平安回到噬血阁，那暗藏多年的噬血阁总舵也能浮出水面，若是有意派人来送信，左暗骨又怎容他活着带回敌人？埋伏在半路的杀手是早就安排好的，看来确实是在给他送信啊！“近者叛，亲者离”，还真是藏得一副好心思！
　　“总会有开窍的一天。”萧翊天收回神思笑了笑，忽而正色道，“通知四鼠，追查当日不知踪迹的一干人。我想，锦荣会喜欢这份差事的。”
　　冥申忠武互视一笑。

　　欧阳追查账目的事已有数日，现下矛头所向应该错不了了，婉儿也忙活了许久，不知她是否愿意跟他回去，回到那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地方，可是，即便百般希望她能回去，但痛心的事实却也无法改变，她在意他，牵挂着他，那个威震江湖、朔风凛凛的天鹰教主，那个优秀到他也欣赏敬重的男人。
　　欧阳无奈嗤笑一声，仰起头深吸一气，命运便是如此弄人，他爱着她时，她满心误解，而终于坦然相对时，她却已心有所属。
　　“竹青，你想不想回家？”他淡淡问道。
　　一旁摆弄剑穗的竹青闻言立刻扭头看来，满脸兴奋，“咱们要回去了吗少爷？啊哈！我早就想回去了，我想小少爷，也想......也想柳絮姐姐，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欧阳微微一笑，离家这么久，家里的一切还真是人挂念，想当初一心冲动，却不想万事皆有变数，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她，“想回家咱们这就走。”离开这个本就不属于他的地方。
　　两人步至荀怡坊，打算去给大家打个招呼，也算与婉儿做个告别。一同往日，苏婉歌仍以九灵的身份给众人授课，彩衣二人不在，欧阳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观看。即便换了张脸，那一颦一笑仍旧明媚纯真，是属于她的特有的纯真，似乎还是曾经那个男儿装扮进出翠芳楼面不改色的淘气丫头，可是，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室内苏婉歌讲解了大概内容，亲身巡视纠正众人坐姿用力，几个姑娘受了指教，腮上染上绯红，娇柔的笑容好似被爱情浸泡，欧阳看着无奈摇了摇头，这丫头将人家姑娘好一番哄骗。
　　苏婉歌细心讲解，男女同等，教完女子紧接着去教男子，男子见了她亦是一副崇敬喜爱的表情，欧阳正含笑，忽而嘴角一凛，双眸蓦睁，已抬脚冲进屋中。
　　“小心！”他拦腰带过苏婉歌，躲闪不及间挨了身后偷袭男子的一刀，胳膊处白衣之上很快滋出血来。
　　一切生地突然，包括苏婉歌在内的众人皆是一惊，这才回过神意识到有人行刺，而那男子已被紧接而来的竹青制服在地。
　　“啊！有刺客！有刺客！”一时间尖叫呼喊群起，姑娘们受了惊吓，争相往外跑，楼内的客人也不知生了何事，听着“刺客”二字，纷纷提腿便跑，扮作小二的冥酉等人见状，很快来到琴室内，卫掌柜小六等人安慰解释，好一番忙碌才缓解坊内紧张的气氛，冥酉等人已将那行刺男子带走，按理说该由官府解决，但交由官府前必然还有些话需要问清，这便不敢耽搁，迅速告知萧翊天。
　　荀怡坊外很快聚集一些人，有关“天下第一琴师”九灵遇刺的消息足够震撼整个平阳城，百姓们也是议论纷纷，甚至猜想九灵勾引了别人老婆而被报复，或是美貌遭人嫉妒而引来灾祸，也有人猜测是荀怡坊的生意压制了其他茶楼的生意，有人出钱买凶，欲给其一个教训。
　　人言纷纷不可止，但真相总会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外面热闹的猜测在萧翊天这里早已冷凝成冰，屋中几人直直伫立在一侧，大气不敢出，忽而门外传来禀报，冥申推门而入，紧眉禀报，“那人还未来及受审，便猝死在大堂上。”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倍感惊诧，均向萧翊天看去，却见其冷冷抬眉，似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紧抿的唇线透着异样的锐利，虽是无言，但众人已感阵阵冰冷刺骨的寒气自脚底蔓延而来。
　　那男子没交代什么，竟如同傻人般愣愣地看着前方，但经检查，其后背有两颗清晰地红豆大小的印记，众人已然明了，将其迅速移交官府，带往府衙受审，谁知竟猝死在大堂之上，好像用来杀人的器物，任务失败也就意味着毁灭。
　　“此人出现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几天前来的，当时并无异常征兆，经身份排查也只是平阳普通百姓，这几日也极为安分，谁知......”冥酉灰着脸，忽而半跪在地，道，“是属下失职，请教主责罚！”
　　萧翊天看了看他，道，“起来吧，此事不怪你，是我疏忽了，噬血阁敢放出话来，必然是有所准备的。”忽而甩衣起身，面色紧拧，“给我盯紧那几个西域女子，本教便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来这里撒野！荀怡坊的活动一概取消，就说九灵先生闭关了，妙音姑娘也随之离开平阳。”
　　“是！”
　　遣走众人，萧翊天带着忠武去往荀怡坊。
　　坊内因此一事冷寂了不少，二人直接上楼去了苏婉歌房中，进屋后却意外发现只有欧阳一人独在，“是你？”
　　“不错，是我。”欧阳似乎并不意外，眸色淡淡，温润的气质让人觉得其嘴角处似乎一直噙着一丝笑意。
　　忠武见状自觉退出房去，剩下两人四目相对，屋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静默许久萧翊天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支走她们，现下只有你我二人，我要谢谢你......”
　　“萧教主客气了，救婉儿本就不是为你，何来感谢之说？”欧阳眸光微冷，言语间听不出任何客气之意，“你既知道我支走她们，也该知道我是有话想跟你说。想必萧教主早已知晓我与婉儿的事，当初怪我鲁莽，她才会千里迢迢逃来此处，我本想彼此接触久了或许她便会待我不同，可是，这些日子的相处我也看出了一二，她对你有情。我心里不快，却也不能强求什么。今日本是来道别的，却碰上这样的事，我不得不怀疑贵教是否有能力保护她的周全？”
　　萧翊天静静听完，眉间陇上一层沉闷，“今日之事是我大意了。噬血阁联手西域不过是来报复天鹰教报复我，我不会让婉儿卷入其中。”
　　“呵，那是我多虑了？婉儿为了你劳神费心不肯回家，却因此招来他们的报复，现下不是你一句‘不会’便能轻而易举让她置身事外的，她在这里一天，在你身边一天，便会一直处于危险的境地，便会一直被他们盯着，便会......嗯......”欧阳有些激动，忽而腹中不适，眼前一阵昏暗，身子不禁向前栽了栽，强用内力抵御，额间很快渗出汗来。
　　萧翊天见状，快步上前搀扶，皱眉道，“你怎么了？”
　　“那刀上有毒......”
　　萧翊天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刺客的刀有毒......这消息传出去只会让茶楼的影响更糟，婉儿为了茶楼已经费尽心血，我不能让她的心血白费......”欧阳努力调整气息，“这下你看到了吧？即便你有心，却也是防不胜防......”
　　“你别说话，我叫人来。”萧翊天按着他的后背，输入真气抵挡毒素蔓延，眉间阴云笼罩，叫进忠武去找兀子秋。
　　兀子秋为其诊断的时候，众人皆数等在门外，屋内仅有萧翊天，但看神色便知此时该是心中极为杂乱，却又仿佛在极力忍耐中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眸底深处的一丝忍痛和疼惜终被多年养成的镇定所取代，回身时又是往日沉稳有度的萧教主。
　　“怎么样？”
　　“现下应该没什么大碍，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兀子秋的医术不愧是当今少有人能及，那次高昌县之事后他潜心研制，总算制出能与噬魂散相克的药来，但西域能在用过一次后再用此药，必然是对其药性极有信心的，所以这解药也是解一时之急，尚不能完根。
　　萧翊天唇角紧抿，却听欧阳略带虚弱地说道，“劳烦前辈先去跟外面的人说我已无大碍，让他们散了吧，有什么需要萧教主会再吩咐。”
　　兀子秋转身看向萧翊天，见其示意这便退了出去。欧阳接过萧翊天递来的茶水，润了干涩的嗓子，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你说。”
　　“前些日子我得知商铺仓库失了火前去查看，却在账目中发现些端倪，家中分批送出的货我都心里有数，但那账上却总有一批货物出入不明，细查下去越发觉得蹊跷，这些货物均以高价售出，但所得银两通通由那掌柜支配，而且掌柜经常独自一人前往某个酒肆，后来我将那掌柜捉住查问，得了他们的交接暗号，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有设计引诱，想来不过是有人暗通商号捞钱罢了，但在天鹰教的地盘之上行此事，该不会仅是某个爱财之人的勾当。”欧阳别有深意地看向萧翊天，后者已经明白，“江湖教派的事我并不敢兴趣，所以还是交予你处理会比较好，我关心的，只是她的安危。”
　　萧翊天接过他手中的纸条，收入袖中，淡淡迎向那道目光，许久，终于握紧双手，沉声道，“带她走。”

　　欧阳舍身救命之事多少有些触动苏婉歌，一方面是没想到光天化日会有人在茶楼行凶，倘若欧阳不出现，即便她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但出其不意的近身攻击想要完好无损的避让，她可没这把握，而另一方面，欧阳的救护却让他自己受了伤，对于这个本就亏欠的人，又多了亏欠，无形中添了牵连，到底意难平。
　　幸好有兀老前辈，欧阳的伤没有伤及筋骨，施了药便无大碍，但关于行刺之事，冥酉没有多说，她心底有些疑问，正好萧翊天遣人来找她，这便简要梳理一番，去了卫掌柜安排好的雅室。
　　推门而入，萧翊天正负手立于窗口前，荀怡坊生了这样的事，想必他一定心中烦扰，苏婉歌并未直接询问有关事宜，只是寻着香味直接落座桌旁，提起筷子夹了菜送往嘴中，还不忘夸赞两句，“刘婶的手艺真是叫人越吃越留念，百吃不厌呐！你要再站一会，可就被我吃光光了哦！”
　　萧翊天并未答言，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夜幕，不知是由景应人还是由人及景，为何今日的夜景无端地让人烦闷，让人忍不住想要发怒？
　　他微微闭目，转身时已挂上笑容，“怎么，你打算一人吃尽这一桌好菜吗？”
　　本有些惴惴不安，但见他笑容及面便稍稍安了心，笑道，“我若真吃尽这一桌菜，便不能直着走出这雅室了。”
　　萧翊天不由一笑，气氛如常，但苏婉歌在夹菜时偷偷瞥了一眼那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有什么似乎不对，加之刚发生不久的行刺事件，犹犹豫豫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却听对方说，“明日便回去吧。”
　　“呃......嗯？”
　　“你离家也久了，该回去孝敬爹娘了。”萧翊天并未抬头，只在夹菜间隙随意说道。
　　苏婉歌有些愣神，让她回去？是因为行刺的事吗？“哦，我很早就没娘了，家里只有爹......”
　　“只有爹便不去孝敬吗？”萧翊天冷冷抬眉，眼底透出愠愠恼意。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苏婉歌急忙解释。
　　“那是什么意思？打算一直赖在这儿不回去了吗？”
　　这话说得重，苏婉歌有些不明所以，怔愣了片刻勉强一笑，“我知道茶楼遇到一些事，但大家想想办法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荀怡坊既是天鹰教的，兴衰存亡与你何干？”
　　她将目光落在那张闭着眼都能清晰描摹而出的脸上，想要寻找一些缘由来替她解释那些莫名而来的话，但一直自谓能懂他心思的她竟在此时此刻感到茫然无措，他的表情写满了不悦，一种让她极为陌生的不悦，“不对，”她收回目光，兀自摇头，“不对，你是不是有......”
　　“你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自知了解我天鹰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要指指点点了吗？”
　　“我......”
　　“在我决定将你轰走之前，我劝你还是自觉些，少给天鹰教添麻烦......”
　　“翊天！”苏婉歌不打算听下去，已经浆糊一般的神经让她有些失控，毅然叫出了声，而在这两字脱口时，那人也蓦然怔住，却又很快恢复了冷漠。
　　“若我没记错，别人都称我‘教主’。”
　　“你只是他们的教主，在我这里，唯有萧翊天。”
　　饶是稳如泰山，听闻此言的他眸间仍是一跳。
　　苏婉歌目光清明，终于镇定思绪，淡然却又决然地说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要听实话。”
　　“实话就是，你只不过是我天鹰教一颗用来赚钱的棋子，而现在却给茶楼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你既不能带来好运，我留你白吃白喝还有何用？”萧翊天端起茶盏，看着盏中盈盈橙亮的茶水，语中毫无波澜。
　　“一颗棋子？”苏婉歌眉间轻皱，缓缓站起身，语气有些颤抖，“你说我......只是一颗棋子？”
　　“不错。”
　　“可是那日你还说......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萧翊天心头一颤，不想那日浅语竟被她听到，此时听她说出这些话，心里头格外地高兴，但他不能高兴，为了自己的私心将她留在身边，只会带给她无尽的危险，欧阳说得没错，这片土地，这个茶楼甚至他这个人都是危机环绕的，短暂的幸福安逸竟让他险些忘记当年之事，差点就害了她。
　　“那一定是姑娘听错了，像我这样的人，身边会缺女人吗？”
　　一阵似乎久到彼此都要挣扎欲退的静默，苏婉歌忽而自嘲一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萧教主保重，我们明日一早便走，给您和贵教造成的麻烦还请不要计较。”说罢仰头饮下酒水转身出了雅室，独留萧翊天一人忽而紧闭双目，手中茶盏早已碎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