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之年》舒木木

6、家教

　　大约过了四五天，大岭山别墅那边给我打了电话，说小姑娘病好了，可以开始上课，关于上课的具体时间，可以由我安排。语气十分委婉客气。

　　我心想，这家有钱人架子倒没有架子，心里对这家还未见面的人已经颇有好感。

　　我的伤本就是皮外伤，四五天的时间，手臂已经能够活动自如了，只是伤疤好得还没那么快，加上夏天天气炎热，我怕伤口发炎，在上面涂了红药水，整条胳膊看起来也还是十分触目惊心。

　　为了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也为了不吓坏小朋友，我问唐欣借了件中袖的雪纺衬衫和及踝的长裙，这样刚好将我的伤疤遮掩起来。穿戴整齐，我照着镜子几乎吓一跳，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这么一收拾收拾，还真对得起“人模狗样”这四个字。唐欣忙着在一旁点评，“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更具有欺骗性了，搞不好人家就以为你是一淑女了。”再端详了我一阵后，伸手将我扎马尾的橡皮筋抽去，右手一本正经地托住下巴，赞叹道，“端庄，真端庄！”

　　我看着镜子里端庄的自己，有些愣神。十八九岁的女孩，是开得正正好的花朵，有着最傲人的青春和美丽。那样的美丽并不是孤芳自赏，而是浓烈且绚烂的，她们总是希望热烈地盛开在人前。一如那个站在镜子前的我，长发及腰、长裙及地的我。我那心中的小小的自负，小小的骄傲，还有那隐藏得极深的哀伤而甜蜜的情愫，就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发酵开来，似要喷涌而出。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在最美的年纪里，以最美的姿态，绽放在我心爱的人面前。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默默地说：“徐然，你看，我竟然也可以如此美丽，你看到吗？”

　　为了省钱，我原计划搭公交车到市区，再打的去大岭山。到了市区，一看时间还早，就顺便四处逛逛。

　　夏天正午的太阳，有着融化一切的热量。我踱进一家新华书店，书店里的冷气迎面扑来，我拿纸巾擦了擦汗，百无聊赖地翻着眼前那些封面印刷得花里胡哨的畅销书。

　　我心想，第一次见我的学生，做老师的带点小玩意哄哄她，以后总归比较好相处吧。可是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反倒是我，唐欣就说我是一土妞，可别拿出什么东西让小姑娘鄙视了去。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不觉中就走到了一排儿童读物的书架前。我心想，书或许是个好礼物啊，这个智慧的结晶么，而且可以赠送的对象范围非常广，比如说好似唐欣这种龌蹉的色女，便可以送几本激情四射的黄书，而送小姑娘就可以是几本童话故事书。每个小女孩小时候都有一个公主梦，我想，送几本关于公主的童话书，正好可以彰显她的品味。

　　我于是挑选了几本插图本的童话故事，分别是《白雪公主》、《豌豆公主》还有一本我最喜欢的《海的女儿》。

　　付了钱之后磨磨蹭蹭，发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打了个的，去大岭山别墅。

　　大岭山在S市南郊，是有名的富豪和名流居住区。车行至山里，柏油路蜿蜿蜒蜒，周围皆是郁郁葱葱的树，苍翠却不杂乱，显是连树木都是精心打理过的，但不露人工痕迹，仍是一派浑然天成。我感受到这份绿意，将车窗摇下，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原本困倦的神思也为之一振，那是炎炎夏日里难得的清凉，然而那份清凉觉不同于空调的凉风，它带着城市中奢侈的清新气息，让人瞬间就耳聪目明了。

　　车行至山间一处视野开阔的地带，可以俯瞰到半山腰处的高尔夫球场。此时球场上几乎没有球客，大片绿地之中点缀着盈盈人工湖，隐隐还可以看到旗杆在迎风招展，难得的静好。

　　大约又行驶了10分钟左右，才到了别墅区，我到约定的地点下车，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我一下车，那人便彬彬有礼地上前询问我，是否就是宋老师。我点头答应，那人微微一欠身，说道，“请跟我来。”

　　虽然知道大岭山的别墅是S市有名的富人区，其奢华程度可想而知，但是真正踏进此处时才知道，之前的种种想象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这里不是堆金砌玉华丽，而是水木相协的自然意趣。建筑是希腊式的白色为主体，柔和而舒适，并不一味大气而逼人，与周围精心设计布置的名贵树木与水景相映成趣。

　　那人领着我到一处别墅门口，这座房子就在这别墅区里，也算是顶级了。他又欠一欠身，对我说，“到了。”然后为我开了门，请我进去。

　　钢琴在二楼，我刚一进门，就听到一声稚嫩的童声欢呼道：“老师来咯！”一个小女孩连跑带跳，已经趴在楼梯拐角处，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她身后跟着两只小小的泰迪犬，欢腾地扑抢着一只网球。

　　脚步声响起，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梳着整齐的发髻，走到小姑娘身边，俯身对她说：“小静，快叫宋老师。”听说话声就是那位给我打电话的人。

　　小姑娘抬头问道：“姆姆，她就是老师么？她怎么也是个小姑娘呢？我以为是跟姆姆一样的太太呢。”小姑娘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仰起脸说话的时候，头发像黑色缎子一样垂在脑后，雪白的小脸，大大的眼睛，真是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公主。

　　一见之下我对这家人就有了莫名的好感，尤其是这个小姑娘，我先前以为会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没想到却是这么天真可爱。而这个太太大约是小姑娘的奶奶或是外婆，也是如此端庄娴雅，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欠身向她们问好，随着她们上二楼的琴房。

　　推开房门，我不禁咽了咽口水，那是一台德国原产的steinway钢琴，我在杂志上看到，这款钢琴的售价皆是在五十万元以上。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房间里，随地坐下。钢琴脚下丢着一地的芭比娃娃，她随手捡起一根，就玩起来。两只泰迪也跟着进来，扑抢的对象由网球变成了我的裙摆。

　　小姑娘好奇地看了我一阵，高兴到，“姐姐，蹦蹦和闹闹都很喜欢你呢！”我愣了一愣，才弄明白，她说的蹦蹦和闹闹就是那两只泰迪。

　　那位太太笑着蹲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小静，要叫老师。”小姑娘听话的点点头，那位太太收起她手上和地上的芭比娃娃，对她说：“你该上课了小静。”

　　我走到钢琴边，那位太太便对我点点头，便带上房门，走出去了。小姑娘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睛，突然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蹦蹦和闹闹喜欢你，小静也好喜欢你，老师，没有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姐姐么？”

　　我心中大乐，这个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忍不住在她苹果一般的小脸上重重吻了一下，笑道：“当然可以了！”

　　小姑娘活泼好动，我教学的过程不算顺利。她一会儿翻出个发卡，让我给他梳头，一会儿拿支画笔，说想画一会画，坐在钢琴前不过几分钟，便委屈着一张小脸，撅着嘴对我说，她想闹闹和蹦蹦了，它们一定被姆姆关起来了，好可怜，问我是不是可以让她出去抱抱它们。

　　我想我在她的眼里，或许真是一个姐姐而不是老师。我对她摇摇头，说道：“小静，你想不想听故事，等你上完课，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这招果然管用，她乖巧地点点头，安安静静地坐着，虽然时不时仍抬头用她的大眼睛看我，她眼里的意思我一目了然，说的是：“姐姐，我们什么时候下课，什么时候讲故事。”我于是也用眼神安抚她，“快了快了。”

　　小静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就安静了一小会儿的功夫，也已经学着颇有模样了。我于是对她宣布，今天的课结束了，可以开始讲故事。她一阵欢呼之后，又安静下来，故作老成地端坐在钢琴前问我：“姐姐你看小静漂亮吗？爸爸说会弹钢琴的小姑娘最好看了。”我点头夸她好看，小姑娘十分受用，转而夸我，“姐姐你最漂亮了，你比我妈妈都好看，小静长大以后也可以这么漂亮吗？”我被夸得一阵心虚，尴尬道，“你最漂亮了，你会比姐姐漂亮很多。”

　　我从背包里找出那三本童话书，小姑娘立刻眼睛一亮，被花花绿绿的图书所吸引，赞叹道：“哇！公主诶！”

　　我想了想，抽出那本海的女儿，决定先讲这个故事。

　　我和小静随意地坐在地上，落地窗上挂着缀着蕾丝花边的窗帘，风徐徐吹过，这样的氛围之下，真合适做一个公主梦。

　　我翻开书的第一眼，小静探过脑袋，一面好奇地盯着书本，一面安安静静地期待着我的故事。
　　我放缓语调，徐徐地念起来：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

　　那个很深很深的海底下，人鱼公主凄美哀伤却不顾一切的爱，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深深地打动了我，如今也深深地打动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蹙着眉头听完故事，难得地坐着一动不动，良久才歪着脑袋问了我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姐姐，王子真正喜欢的人应该是小美人鱼对不对？”我一愣，心里暗暗想，这孩子还不到五岁，居然有这么犀利的想法，应该跟唐欣学才有前途，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真是伤脑筋，便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呢？”她一改之前天真活泼，表情认真，“王子喜欢的是救他的人，姐姐你告诉王子，是小美人鱼救了他。”

　　我曾经想过，如果王子知道救他的是小美人鱼，他会爱上她吗？或许注定不会，他和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是许许多多的教堂塔尖，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的距离，那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终究这个世界上没有能毁了爱情的误会，有的只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小静，只能敷衍道，“好吧，王子那么笨，我们不如跟小美人鱼说，不要喜欢他了。”小静撅着嘴表示不大同意。

　　我如今回忆起这段往事，在我能够直视自己内心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对爱情的态度竟是这样的决绝。

　　故事讲完，我便与这家人包别，打算回学校，小姑娘拉着我，十分不舍。我只得应承她，下次上课，还给她讲故事，小姑娘这才又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