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醉酒老儿 ...
-
客栈门口,墨子矜一眼望去,缺了角的飞檐和脱落的墙漆,半歪的匾额,晃荡在檐下的褪色红灯笼……一切都显得落败不堪。
日头开始偏西,已经有客人饭毕酒足,掏出揣在怀里别再腰间的银钱颇有气度的拍在桌上,扭头大喊一声“结账啦——”然后一把抓起卷了刃的刀剑,一边咧着嘴剔牙一边大摇大摆的出了门来。
墨子矜正立在门口细细打量这间客栈,他身形瘦削,一袭白袍,面上淡漠至极,不喜不怒。但他这样杵在门口,将一扇大门堵住了一半,何况墨少爷从来就没有让路的自觉。那双手抱剑五大三粗的汉子并不乐意,他向来自诩一代“豪侠”,将来定是个人物,哪能这么憋屈地从门缝里挤出去?
那汉子正欲准备开口呵斥他让开,一身肥膘都使上劲儿,张口吐出一个“你——”,溅出一口唾沫星子,飞得老远。
但环视四周的墨子矜忽然间偏过头来,黑幽幽的眼眸对上那汉子,目光淡漠。他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停留不过瞬间,但那汉子竟莫名觉察到一丝凛冽气息——墨子矜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一旦沾染血腥就怎么也洗不去杀意和暴戾。那汉子骤然后颈一凉,脖子一缩,一句话夭折在腹中,以至于刚刚出口的一个字干巴巴地晾在了空气里。盛气凌人破口大骂的话都接不下去了,汉子大张着嘴巴,愣住了。
好笑的是,这时那自大汉口中飞出的、肉眼可见的唾沫星子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横飞,劲头特别足,眼看着直冲墨子矜——那简直是天下间最恶毒的神兵利器,墨少爷皱起长眉,无法招架——于是,他轻轻向一侧踏出一步,避了开来——
那对面的汉子被他气势所慑,本不敢奢求墨子矜退让,却又不甘心这样灰溜溜的吃瘪,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然而他不料此刻墨子矜竟然主动让了一步,登时胆气一下子都回了笼,心中大骂自己太没出息,怎么被一个毛头小子吓成这样!
汉子高昂着遍布虬髯的脑袋,心想着“老子天下无敌,何须惧怕这无知小儿!”而后阔步走出门去。
墨子矜看了看那大汉的背影,又转过头来,走进门去。
—————————————
祁战坐在木椅上久久没有动作,他的视线锁在桌面的那封薄纸上,竟然心神恍惚。
两次阖门声后,落地针闻。
祁战能听见自己的轻微喘息声。
他闭上眼睛稍稍平息片刻,心想不过是当年的旧事,早已掩上厚重尘埃,堆积在角落里腐朽罢了。
他于是抿着唇伸手去取那张极轻极薄的纸片。但那张纸忽然间重逾千斤,从他手中落下,飘在他脚边。
——纵然是被遗忘封藏的旧事,也还沾染着他亡故双亲的血,连接着他心里翻江倒海的刻骨仇恨。
————————————
墨子矜穿过四处落座的客人,穿过一片嘲杂聒噪,径直来到客栈后院。
小二端着食盘从里边出来,一脸惊讶地顿住脚,“客官,你——”
然而眨眼之间,墨子矜已经走远了。
院子里杂乱无章,摆满了各种食材、竹器,一只水桶盛满了清水立在井边,晃出不少。墙角洒了些类似胡椒粉的调料,沾了水糊在地面,厨房的烟火气味传了出来。
墨子矜淡淡瞥了一眼,没有丝毫探究的心思,他略略扫过四周,在一侧墙边看见几个脚印。
最后一个落在后院的小木门边。
墨子矜推开门,看见一片翠绿的林子。
——————————————
祁战不敢去捡。
他缓缓盘膝坐在了地上,冰冷的凉意升腾,缓缓侵入躯体。
时间潮水一样倒流,回到很多年前,他还生活在祁家,父母还没有死去,那时候他的身份是个年少又任性的儿子,贪玩又霸道的少主。
那时候他还有愚蠢的资格。
父母临行的那天,吴伯将他从床上挖起来。
那时祁府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备好的马匹和就绪的马车稳稳地原地待命。
出发在即,父亲回头对他说说:“不要成天想着玩乐,把你的太衍功法好好琢磨,我回来跟你操练操练!”
母亲为他抚平衣领的褶皱,对父亲嗔道:“说甚么操练,明明是你自己手痒罢!”
————————————
——这里地处沧州边界,偏僻,并不很繁华富饶,依旧保留着山环水绕的自然地貌,形如北方的豪气,又不缺江南的温和;但此处也是各州省交界中转的驿站,许多侠士、旅人、镖师、巡官、浪客在这里补给,休息,住宿,往来人流涌动。
白日车马喧嚣,夜晚尘世安谧。
墨子矜抬头看这林子,在盈盈绿色的秋天里,望见一片干枯凋零的叶子。
一片翠绿竹林中,忽然一阵酒香。
墨子矜循香望去,竟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
他盯着那老头儿看了许久,似乎是好奇老头会不会像那个装瞎子的算命假道士一样,一把撸下一头白发。
或许是墨子矜的目光毫不遮掩不懂收敛,又或许是那喝酒的老儿太过敏锐,他竟然拎着酒壶直直向墨子矜看来,一歪头,咧开嘴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醉醺醺地问:“喂,年轻人,要来喝一杯吗——”
那老儿背靠青竹,灰衣白发,席地而坐,饮一口黄汤,一边对着素未谋面的墨子矜的开口。
这时微微的秋风起,林子里的枝叶交相叠撞,响成一片。
墨子矜忽然觉出一种深刻的廖落。
——————————————
马蹄声和车轮的碾压声渐行渐远。
祁战一直站着打哈欠,懒懒地望着远去的车马,直到它们化作极小极小的一个点,最终消失在天地相接处,吴伯才放他回去睡觉。他转过身的一刻,祁府的大门在他身后极缓地阖上——祁家历来的规矩,家主不在时谢绝见客。极不合情理,但延续数代。
祁战听见大门的开合声,回过头,只看见插上的门闩。
那日天气阴阴沉沉没有太阳,也就没有光和影,那扇门关得悄无声息。
……
祁战捡起薄纸,面上已经无波无澜。
他打开来,看每一个字。
——————————————
午时的竹林里已经散去潮气,墨子矜踏着松软的土地,仍旧有极少的泥土黏在靴底,但他没有介意,甚至没有皱眉。
日头并不热烈,竹林尚且茂密,只有几束阳光穿透进来,落在覆了零落枯叶的泥土上。
墨子矜抬头看天,觉得它实在太高太远,又实在太低太近。他很少饮酒,但忽然想起醉酒后恍然飘飘的恣意。
等到墨子矜回过神来,他已经穿过了半片林子。
那老儿就着酒壶畅饮,怀里抱着一坛,身边摆着一坛。
墨子矜只是看酒,他拎起那只酒坛,也在竹林里随意坐下。掀开封布时,酒香四溢。
那老儿打了个酒嗝,也不介意墨子矜不问自取拿了他的酒,他仍旧看着墨子矜咧嘴嘿嘿直笑。
墨子矜不看他,只抬头对着坛子直灌下一口酒液,竟然有种直入心肺的酣畅。这酒算不上甘醇清洌、异香浓厚,然而滑过咽喉时有如寒冰,入腹却犹胜烈火。
那老儿抱着坛子朝他抬起花白胡须的下巴,颇为自傲的问:“怎么样?”
墨子矜望天:“……一般……那里来的?”
老儿昂起下巴,十分自傲:“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