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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你的容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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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静摸出最后一颗丹药递到他面前,但方晨晓不再回应,没有接住砸回来,也没有再张嘴骂人。他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薛静等了半天,最终沉默地收回手。
两人在狭窄的山洞相对坐着,悄然无声中,十几年岁月沧桑一涌而过。
方晨晓拒绝交流,让薛静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六岁那年初到暗香谷时,他也是如此,对人视而不见,拒之千里。只是那时他失去了记忆,空有一身伤病,不明白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而此时的方晨晓,牢牢记得所有过往却只能把怨恨压在心底,无从诉说也无处可去,不能回头也不愿原谅的方晨晓,他在决意赴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薛静终于有时间仔细打量他。
其实细数起来,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去年京城车站偶遇,那时方晨晓还是英风朗朗的江湖剑客,一个随意伸手,一个冷淡答谢,哪里想到彼此就是幼年别过的那个人?
然后他进了千金楼,被许楼主派去洞庭连寨办事,又一次遇到方晨晓。那时仍然不知道冥冥中的纠葛,他和秦师兄联手越过潇相剑阵,而方晨晓不慌不忙,站在屋檐下击节赞叹。
再后来,碧落山庄,终于见到未曾谋面的大师兄神月,那时他身中玉生香,被神月坑了一把,吃了个巨大的苦头。他气不过,回来找神月报复,没想到神月早有准备,把方晨晓推出来,方晨晓拿着他师门神剑,用着他本派剑法,逼的他用了一片绝少使用的暗器。
再往后,西子湖上,他和秦师兄闲暇泛舟,方晨晓的大船迎面而来,他以为是想挑衅,可方晨晓临风而立,对他遥遥敬了一杯酒,便转身离去。
他不懂方晨晓在干什么,直到昨天傍晚,相思阁护法黄鹂孤身闯进深宫,拼死来到他面前,才算有了答案。
黄鹂说,你不明白?那时候盯上我秦淮分坛的难道不是你?我发现被人监视,就告诉了我们阁主,我们阁主说,多半是你薛公子的人,他觉得你先挑了朱雀白鹭,又盯上我,实在不简单,所以碰到你就打个招呼。
黄鹂说,我们相思阁声名狼藉,想替天行道的侠士们多了去了,多你一个我们阁主也不稀罕,虽然你比他们都厉害一点,但是也没关系了,因为相思阁不过是个工具,我们阁主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人的下落。你查到我这里的时候,阁主马上就要得到那个人的下落了,相思阁已经没有了价值。
黄鹂说,在那个时间,无论谁要对相思阁下手,我们阁主都不会阻拦的,拱手相送也可以,因为在他心里,除了那个人,别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黄鹂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薛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是谁给了他这块玉,害了他一辈子?
少女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激的薛静情绪失控,一把扼住她的咽喉,指如钢铁,瞬间掐出一道血痕。
若不是秦子风及时阻拦,也许黄鹂会死在他手里。
可是他受不住任何指责。
哪怕许多人都知道,一切因他而起,很多人因他而死,他也不想认。说到底,他犯了什么错?
只是生在林家,适逢其会,怎么就错了?
活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怎么就错了?
师父教他一言一行,告诉他要心存仁义,要知书达礼,他全都牢记在心,从没有片刻违背,怎么就错了?
怎么就害了别人一辈子了?
那明明是林晚舟,是先帝,是段雅仪!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她凭什么把这笔帐栽在他头上?
当晚,肖郁紧急调整了林晚舟的救治方案,然后立即施展,一根细管楔入两个胸膛,将别离多年的两兄弟连在一起。
一半心头血的代价,换回林晚舟的命。
最伤身体,也最省时间。
因为距离六月初八只剩一天,而京城距江南何止千里。
黄鹂说,你还是别去了,我们阁主根本不想见你。
薛静不理她,她继续说,你可别误会,阁主给我那块玉,不是找你去救他的,是为了保护我。因为虽然武林盟答应不追究,但是你的人还在我那待着,阁主怕你不听展遥的话,所以给我当护身符,说是等他死后,万一你要杀我,就拿出来给你,争取保住我这条小命。
她歇了歇,又道,我们阁主还说你不记得他了,所以也叫我做好心理准备,最好的情况是你能想起他,然后放了我,当然,要是你实在想不起来,又不信我说的话,那我也认命。黄泉路上,阁主会等我的。
她冷笑一声,但是我觉得,到时候他都死了,那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赶在他死前来见见你,反正你也赶不及。他不想活了,我没办法,但是我总能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薛静眼底一片血红,拼命克制住自己,回以冷笑,你怎么知道我赶不及?
黄鹂大笑,我知道你们暗香谷非同一般,所以特意等到今天才来找你,明天就是武林大会,就是是他的死期,你赶得上?除非你生了翅膀,一夜飞到江南。
她笑的厉害,牵动内伤,咳了一口血出来。
薛静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捏住下巴把一颗丹药塞进她嘴里。
然后他站直身体,退开一步,黄鹂仰着头,薛静低下眼睛,失血过多的缘故,他脸色很苍白,在深夜的月下如同鬼魅。他说,黄鹂姑娘,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还真生了翅膀。
七曜山严禁在外动用术法,但只要掌门弟子苏问心点头,破个例不是问题。
御剑乘风,一夜千里。
方晨晓陷入火海的那一刻,他终于赶到。
师兄们都来了,只是一来七曜弟子不便插手江湖争端,二来薛静想自己亲手了结这件事,所以苏问心和秦子风都没有现身。
但是真到无路可退时,秦子风终于还是没忍住,出手相救。
薛静看到神月,看到秦子风,也看到了秦子风拿的不是他以往用的那把剑,而是新月。
那是摇光殿首座弟子的佩剑,当年被神月带走,如今还是给了秦子风。
他有点担心,新月剑光芒如此之盛,万一被人认出来……或者万一有人像东栏雪那样,认识本门剑法……那秦师兄回去不知道要受什么惩罚。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方晨晓跳了悬崖。
薛静几乎是下意识的跟着跳下来。
他不肯接受任何指责,不认为自己有错,可事实上他心里也很清楚,这笔债只能他来还。如果方晨晓死了,那黄鹂说的没错,他终此一生都将不得安宁。
那个孩子还活着。
而且一直在找他。
为此受人挟制,替人卖命,整整十八年。
最后终于找到,却也同时得知他失去记忆。
情何以堪?
难怪要自毁相思阁,血债血偿,一意赴死。
因为别无选择。
薛静凝视着方晨晓,心想,原来自己也是他的心魔,同样纠缠了十八年。
不同的是,方晨晓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带走,知道自己活着。
却不知道在哪里。
让他找了这么多年。
他该有多恨?
刑场上突然相见,外界情势太过危急,相对缓解了两人的内部气氛,所以方晨晓甚至还能说笑。
此刻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仿佛回到幼年时的密室。
只是中间已经隔了十八年生离死别。
岁月太漫长,伤口太痛苦,把曾经相依为命的情谊磨成了如今的模样,薄弱不堪,经不起任何一句可能说错的话。
薛静把烤鱼和丹药包好,放在方晨晓身旁。
然后出去,在附近走了走,搜集了一些荒草,慢慢地编起来,打算编个草席。
只有一只手能用,一编就编了两天。
两天后,薛静把草席拿到山洞前,说:“我带你离开这里。”
方晨晓看了一眼,略意外:“你挺能耐啊。”
薛静道:“沿着这条河,肯定有出口,我怕武林盟派人来找。”
方晨晓冷笑:“你那些师兄个个叼的一比,怕什么武林盟。”话是这么说,又想起神月,还是顺着薛静伸出的手坐上了席子。
草席草绳,算是个简易担架,薛静选了下游的方向,捡平坦的地方,慢慢拉着走。
前几天两人都很沉默,随着离坠崖之处越来越远,道路越来越平稳,两岸高绝的山壁也渐渐看得到顶端,薛静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这天走着走着,他随意地问:“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方晨晓不吭声,薛静也若无其事继续朝前走,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看不到方晨晓什么表情,过了半晌,才听方晨晓懒洋洋笑了一声:“那当然好啊,你不是看见了么,呼风唤雨,威震江湖。”
薛静:“……”
话题就此打住,直到夜色降临,薛静找了个落脚点休息,照例先烤了鱼,吃完又给方晨晓的腿换药,他低着头,一边缠布条一边说:“我也过的不错,有吃有喝,没病没灾。”
方晨晓:“……”
纱布裹好,夹板绑上,薛静略微松口气,抬起头,看到方晨晓脸上压抑不住的恨。
可他居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硬是没有出声。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继续上路。
这回薛静踩了个雷。
他问:“你的容貌,为什么和我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