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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我不救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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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风呆住了。
“师兄。”薛静坐着,朝他伸出手。
像是被蛊惑一般,秦子风抬手就把对方握到掌中,入手冰冷,简直不像活人,秦子风呼吸一顿,薛静手上突然一用力,拉得秦子风身子一歪,整个往前扑倒,几乎压在薛静身上,他低下头,嘴唇正好擦过身下抬起的脸。
触感滚烫,和手完全不是一个温度。
“……”秦子风再魂不守舍也发觉这情形不对劲了,腾出手摸了摸,薛静手脚都是凉的,整张脸却烫的像起了火,秦子风大吃一惊,把人搂到怀里,小声叫:“薛静?薛静!醒醒!……”
薛静仰起脸,又模糊地笑了一下,嘴唇开合,低声嘀咕了几个字。
秦子风没听清:“你说什么?”
薛静低低地出了口气,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在秦子风注视下软绵绵地闭上了眼:“让我睡一觉啊。”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晚上。
一整夜又一整天,就那么沉沉地躺着,一丝动静都没有,连翻身都没有,安静的可怕,如果不是胸膛还在起伏,几乎就像个死人。
秦子风一直守在床前,苏问心和肖郁一边忙皇帝,一边时不时过来看,但是谁都没有试图叫醒他。他们都清楚,正常的入睡根本不可能这么昏天黑地,薛静睡成这样,是因为自行封闭了感官知觉,外界再怎么动荡,就算拿锤子砸他脸上他也不会有反应,只能等。
这种睡法是有好处的,能迅速修补身体所受的损伤,但是也很危险,因为这么一睡着就对外界毫无感觉了,完全没有自保能力,随便来个谁就能一刀戳死,是习武之人的大忌,所以大家出门时绝对不会使用,其实在山上也不常用,一般是闭关修炼,或者受了重伤时,才这么睡上一睡。
此外,封闭感知这个技能虽然是七曜弟子必修课,却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只有在打心眼里相信自己绝对安全,全然放松的前提下才行,否则也压根办不到。
同门十几年,薛静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夜幕再度降临,斜阳穿堂入户,映的卧室一片昏黄,秦子风坐在床头,呆呆地看着沉睡不醒的师弟。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少年时在山上,尤其是头几年,薛静因为身体没养好,根基又差,常常跟不上大家的进度,总是要补课,他自己没抱怨什么,但秦子风觉得不爽,花很多心思订了个学习计划,薛静也乖乖的一一照做了,但是其中有一项,他怎么也完不成。
那是一项突击训练,要他封闭知觉,闭关三天,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修炼进度,秦子风全程护法,保证万无一失。
然而薛静怎么都做不到。
秦子风一再保证,说绝对不会出差错,但是试了又试,薛静却怎么也睡不稳,一碰就醒。
最后秦子风勃然大怒,摔门就走,在院子里碰到了师父,师父见他怒气冲冲,便叫住问是怎么回事,秦子风满腹委屈,对师父诉了一堆苦,他是真没想到,两人朝夕相处那么久,薛静平时百依百顺,结果居然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他根本不信任他!
师父听了,眉头慢慢皱起来,秦子风罗里吧嗦说了半天,师父也不打断,等他抱怨完了,才说,你别管了,交给我吧。
第二天师父就带着薛静下山了。
一走三个月。
秦子风被托付到玉衡殿,整天望眼欲穿,想师父,想薛静,想的整个人瘦了一圈,搞的奉命照顾他的苏少掌门心惊胆战,一直担忧到时候怎么跟师叔交代。
三个月比三年还长,年中考核前夕,师父终于带着薛静回来了,那时秦子风已经完全没了脾气,光看着师弟重新站在跟前就高兴的差点掉眼泪。他暗自决定,就算师弟这次考核又是倒数,哪怕倒数第一,他也绝不说半句话,绝不催促他的课程,反正摇光殿以后有自己撑着,用不着师弟费心,师弟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好好的待在这里就好了。
然后薛静一鸣惊人,在这一代四十多个弟子中排到第七名,震撼了整个师门。
事后薛静被从前总是一起吊车尾的小伙伴们包围起来,争着要学习经验,秦子风看着他们叽叽喳喳热火朝天,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差点给师父跪了,师父拍拍他,神秘一笑,到底没说带薛静去了哪,也嘱咐他别去问,该干啥干啥。
那之后秦子风就刻意遗忘了过去的不愉快,两人像以往一样形影不离,他再也没有提过封闭感知这种事,偶尔回忆起来,虽然难免惆怅,也很快就压下去了。
没想到多年后,薛静在那样凄冷的墓室中,一眼看到他,就放任自己陷入了沉睡。
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什么?
秦子风凝视熟睡的面容,目中神色变换,许多道不明的思绪一涌而过。他伸出手,手指仔细地抚上熟悉的眉眼,一点一点摸过去,最后停留在唇边。淡色的嘴唇吸引着他,血液慢慢流淌,逐渐汇合成无法抗拒的渴望。
薛静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秦子风照顾他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他一直沉默,任由摆布,就像丢了三魂七魄似的,秦子风心里害怕,拉住他的手坐在床边,问:“你今天过去,皇后都说了什么?”
不是谈林晚舟的事么?怎么弄到后来,薛静居然不声不响地出了城,去了雅仪皇后的坟墓?
薛静略微回神,把林晚宁的事简单说了说。
秦子风震惊。
居然有这种隐情,难怪他突然跑去皇陵……秦子风不知道该说什么,薛静也再度沉默,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烛光熄灭,一室昏暗,薛静才像是刚回魂一样,突然道:“那个墓室——”
秦子风赶紧安抚:“恢复原样了,你放心。”
薛静呆了片刻,慢慢低下头,侧脸在月色里显出一种冷清的冰白色,白的几乎透明。许久,他平淡地道:“那里面放了两个人的骨灰,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姐姐。”
一直都知道这条命是许多人命换来的,但是并不知道,原来那许多人中,第一个是他的姐姐。她舍命相救,他却不记得。
秦子风听的心如刀绞。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薛静,看着冷清,很少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可偏偏那很少的东西里,最重要的一样就是幼年时的家变。他始终不能接受过去,所有因他而死的人都是心结,都是血债,一碰就伤筋动骨。
秦子风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些被迫欠下的债是薛静心里最重的东西,随便来一个都能让他失去理智。
比如叶清明。
每次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喘不过气。叶清明,叶清明……秦子风能理解薛静对当年那个孩子的歉疚,可是关叶清明什么事?就因为一块玉佩,就那么一点相似的影子,他就轻易离开自小生活的师门,抛下一起长大的自己,千里迢迢跑到京城,不声不响地守护他五年,后来还——
“师兄。”薛静叫他。
秦子风蓦然回神:“怎么?”
薛静道:“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救我。”
秦子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林晚宁。
薛静突然笑了一声,说:“其实吧,虽然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从来不觉得是我的错,因为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都是林晚舟自作主张。死的都是他的人,听他的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就是理所应当,算不到我头上来。”
略一停顿,他又道:“我唯一不能释怀的只有那个孩子,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愿意死,他是被迫的。”
秦子风心想,那也不是你的错。但是他说不出口,薛静心如明镜,什么道理都懂,该过的坎他过得去,过不去的,说再多照样还是过不去。
薛静说完就沉默了,沉默半晌,他抬起眼睛,眼底一片血色:“所有人都有理由,愿意赴死的是因为服从林晚舟,不愿意的我也认下那条命,但是林晚宁,她为什么救我?没有人强迫她,她是自愿的,可她有什么理由死也要换我一条命?”
秦子风哽住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不要这么比较,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是你的姐姐……她爱你。”
薛静拧着眉,神色空茫。
秦子风忍住心中的酸涩,尝试从另一个方向去解释:“你这样想,如果当时你们俩的情况换过来,她比你年纪小,没有自保能力,你救不救她?”
薛静:“……”
他没想过。他唯一想要用命去换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当年那个被抛下的孩子。
那么,如果是林晚宁,如果和林晚宁换过来,他会不会像她对自己一样,舍命相救?薛静认真地想了片刻,摇摇头:“不。”
“……”秦子风。
薛静道:“她救了我,让我活下来,但是那之后我过的不好。在宫里被关着,每天都……过的不好。后来林晚舟把我送到暗香谷……”他停顿一下,忽然又莫名的笑了一声,“你们都说我小时候脾气大,对谁都爱答不理,连折腰都说,他在暗香谷一个月,天天找我,我愣是没跟他说过一个字。”
初到杭州时,折腰莫名其妙百般示好,送东送西还送青梅醉,搞半天是在认亲,听得出来他非常怀念幼年时那段相识,其实薛静几次想吐血,因为那实在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薛静有点犹豫,道:“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想理会,我不说话,是因为不会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从小就没有人教过我,后来虽然学了一点点,可是也因为夺魂全都忘了,听不懂你们的谈话,更不懂要怎么回答。”
秦子风懵逼:“……”
薛静道:“那段日子,真的害怕极了。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什么都看不懂,听不懂,整个人昏昏沉沉,比痴傻还不如,药一堆一堆的吃,针一把一把的扎……没个尽头。人人都可怜我,关心我,可是……”
他顿住了,然后又是一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原来大家经常重复的那几个字是我的名字,叫薛师弟是叫我,叫静儿也是叫我……”
秦子风心尖发颤,回忆和现实交叠起来乱成一团,五脏六腑都被撕的粉碎。
这些,他完全不知道。
记忆里,在暗香谷的头两年,薛静总是静悄悄待在屋子里,大部分时间是治病,睡觉,然后就发呆,谁跟他说话他都漠然以对,问什么都闭着嘴一声不吭,高冷不可方物……虽然神慧谷主一再担保小徒弟不是哑巴,众人还是一再怀疑他是不是诊错了。
后来许多小伙伴都放弃了,只有秦子风锲而不舍,经过大半年努力,抢在所有人前头撬开了高冷小师弟的嘴巴,搞的大家激动了好几天。
虽然只有两个字,干巴巴的一声“师兄”。
薛静道:“其实那时候还是不太懂,有人叫你师兄,有人叫你师弟,还有人叫你子风,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应该挑哪个……所有在你们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我都不明白,所有井井有条的话到了我耳中都是毫无意义的声响,真的是……很难受。”
他慢慢地说:“生不如死也不过如此吧,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当初不要救我。所以,如果我们换过来,我不会救她。我娘的决定是对的,可惜阴差阳错,我没能跟她们一起。”
这话说得太重了,秦子风受不住,顷刻之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