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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是你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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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薛静并不知道自己头上多了一口锅,他从皇帝寝宫出来,天色正值黄昏,夕阳在天边摇摇欲坠,他呆呆地站了片刻,突发奇想,决定去皇陵看看。
皇宫的路曲曲折折,薛静也不认识,没走多远就被侍卫拦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跟侍卫们僵持起来,僵了没多久,有个小宫女跑过来,拿给他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子。
侍卫们瞬间退散。
薛静一看,牌子上写着个“宁”,小宫女对他笑笑,转身跑了,薛静回过头,不远处站着一个宫装少女,无声地凝视着他。
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没啥可说,薛静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她没有过来的意思,就扭头走了。
有了那块金牌,果然再没有谁上来拦他,碰到不认识的岔路,只要稍微一迟疑,立刻就会有巡逻的侍卫给他指方向,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到门口还被送了一匹马,薛静也不客气,道了谢,头也不回地纵马离去。
他知道林氏皇陵在哪,虽然从来没有去过。
那是郊外的一片寂静的山,连绵起伏,荒无人烟,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埋葬着林氏皇朝几百年的骨血。
薛静站在山下,抬起头,遥遥望去。
他没有直接上山,虽然历代帝王陵都在皇陵中心的山上,但是很多人都知道,上一代帝后两人并未合葬,先帝亲手把他的皇后葬在了别处。
薛静一路绕道,绕了一个大圈,走进一个小山谷。
到这里,他也不想再隐匿身形,于是不可避免的惊动了守陵人,山谷入口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拦下了他。
薛静笑笑:“抱歉打扰前辈了,在下只是想进去看看。”
老人没有让路的意思,简单地道:“这是禁地。”他的嗓音有些怪异的沙哑,语声滞涩,似乎是长久不曾开口。
薛静手指一勾,亮出金牌:“在下身负皇命,麻烦前辈通融一下。”
然而老人不吃这一套,淡淡瞥了一眼,还是那句话:“这是禁地。”顿了顿,补充,“任何人不得入内。”
任何人。这是说打着林晚舟的旗子都不行?
薛静收了笑,年轻的眼睛对上老人浑浊的双眼,双双沉默片刻,他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人:“……”
薛静道:“天下皆知,此处葬有三人。但是前辈你既然在此地守灵,想必十分清楚,其实里头只有两个。”
老人:“……”
薛静伸出一根指头对准自己:“我就是少掉的那个。”
老人:“……”
老人平静的面孔终于裂开了,瞪大眼睛,嘴唇抖了抖,也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怀疑,不过不管哪种薛静都不想应付,话音刚落,一指头戳过去,利落地点了昏睡穴,把老人放倒在地,洒了一圈药粉保护他,随后便进了山谷。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茫茫荒草,借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他找到了那座坟墓。
依着山壁,没有立碑,汉白玉雕琢的墓门在晚霞里反射着浅浅微光,上面空无一字,两侧玉兰花树正在盛开,散发出淡淡花香。
薛静望着墓门,久久不动。
二十一年。隔了二十一年,他终于来到这里。这原本也应该是他的坟墓,然而他还活着——以无辜的人命为代价。
到底有多少呢?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直接的,间接的,数也数不清。
如今又多了一个。
他的姐姐,林晚宁。
二十一年前,林晚宁刚刚过了六岁生日。六岁的小公主,长在深宫,天真稚嫩,什么都不懂,然而在危难来临时,她本能地抱起了弟弟,小小的身体保护着他,光着脚跑过熊熊火焰,在最后关头,拼尽全力,把年幼的弟弟抛到了门外。
这些事薛静完全没有印象,都是今天在林晚舟床前无意提起,皇后告诉他的,薛静听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想不通。
林晚宁,当年才六岁的林晚宁,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或者说,为什么会那么做?虽然忘了当时的情形,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三年后,同样漫天大火,同样六岁年纪,他和那个孩子可是直接吓哭了,六神无主,两脸懵逼,只会哭着找对方求助,开始他跑不开,叫那孩子回来拉他,后来林晚舟把自己抱走,把那孩子丢回火里,他也是一直喊自己的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失忆的少年时代,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小方”都没有从梦境里消失过。
尖锐的哭喊声,带着惊恐,带着痛苦,带着希望又充满绝望,一遍遍在记忆里回荡。薛静比谁都清楚,当时那个被大火包围的孩子,多想自己能回头拉住他的手。
然而并没有,当时的自己不仅没有回去,甚至没能回应一个字。
一别就是一生。
十八年,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陷入幻觉不能自拔,历经时光冲刷却始终眉目清晰的孩子成了他心底最重的伤,伴着声声哭泣,浓重的夜色被火焰照的通红,火舌凶猛地扑在身上,月光下孤苦伶仃的身影被大火吞没,最后成了一具小小的,黑漆漆的尸体。
那画面并不好看,不过薛静已经看习惯了。
刚恢复记忆时确实很痛苦,整夜整夜不敢睡,睡着了就被吓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大半夜跑到山里哭……后来日久天长,他慢慢也就习惯了,习惯到能淡定地看着一切发生,在虚幻的热浪中自发催动寒冰真气,保护梦里的自己,保住一丝清明,就算尸体横在眼前,他也能冷静地告诉自己那是梦,都过去了,醒来就好。
这十多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平平淡淡,不动声色,对一切习以为常。
可是没想到——
皇后说,那是你姐姐。
那个孩子并没有死在火中,尸骨不是他,是你姐姐。
五雷轰顶。
薛静顿时就懵了,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怎么就导致皇后崩溃成那样,抱着他哭了半天。
不过薛静觉得她想多了,听了那些,他震惊归震惊,伤心难过却是谈不上的。
家里那点事他一点都不关心,当然也不会伤心,否则也不会到现在才来母亲墓上看一眼,要知道他曾经在京城待了五年,中间有无数的空暇,只是根本没这个想法。
他既不姓林也不姓段,那两家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关他什么事。
薛静只是想不通,林晚宁怎么会救他。
记忆里的尸体原来是姐姐的,这消息虽然炸裂,想想也是意外的合理,因为他明确记得,当年被林晚舟抱走的时候清楚地听见那孩子在喊他,之后他并没有回头,怎么可能亲眼看见他的死状。
这个疑点不是没察觉过,只是没有细想,因为他一直以为那孩子肯定死在那里了,那当然会有尸体,当然是被烧的漆黑。
如今才知道,自以为的理所当然原来是错的,是他记错了。第一场大火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记忆,虽然年纪小,但他一直记得最后一眼看到的林晚宁。三年后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他目睹一切,又迅速遗忘,数年后慢慢恢复记忆,稀里糊涂的把二者混在一起了。
如今真相大白,也没什么特别难以接受,唯一弄不懂的就是林晚宁居然是为他而死。
三年后烈火再起,他和那孩子都吓的不知所措,哭着找对方求救,想活着出去……才是正常的吧?
为什么三年前的林晚宁选择了救他?能救出弟弟,说明她自己原本有机会逃生,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跑呢?为什么死也要把他送出去?身处火海,她不怕么?不觉得疼么?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顾及到他?
可是她早已死去,任他心里再多疑问,也不能问出口了。
突然非常的想来这里看看。
来看看完全不记得模样的姐姐,也顺道看看亲手点燃那场大火的母亲。
没什么要紧的想法,也不评价是非对错,仅仅是看看。
他想看看自己血脉相连的这两个人,和发生过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寂静的山谷,简单的坟墓,清凉的风,幽幽的花香,薛静长久地站着,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变淡,逐渐融入暮色,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甚至想,如果能永远待在这里——
这个想法很快被突如其来的暮雨打断了,晚风依旧清凉,新升的明月还挂在天边,然而雨点就是这么毫无征兆地扑在头上脸上,很快湿了一层。
薛静顿了顿,摸摸被打湿的衣服,转身就走。
守墓的老人还在那边躺着,吹冷风已经很抱歉了,不能再淋雨,得把他送回家,免得生病。
薛静迎着扑面而来的雨,随手抹了把脸,回到山谷入口,被点了昏睡穴的老人果然还没有醒,他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再一想又收回了,转过身子,把老人背起来,四处瞅瞅,很快发现不远处有几间茅屋,估摸着是他的住处,于是背着人就进去了,妥善安置好,发了会呆,默默地退了出来。
凄风冷雨再次打在脸上,薛静拉了拉衣袖,觉得不太好,他的衣服快湿透了,浑身发冷,再这么淋下去多半要染上风寒。
这可不行。
他一向很注意自己的身体,再作也不会搁健康上作,眼看这雨连绵不停,便认真地考虑到哪里躲一躲。
然而杯具的是,想了半天,居然没什么地方好去。
不想回宫,至少此时此刻,他不想回那个看着就不舒服的地方,不想见林晚舟他们。再说也懒得回城,这时刻已经宵禁了,碰上巡逻队不好解释。那么——薛静想着,扭头看了看自己刚出来的茅屋。
正要抬脚回去,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光芒似雪,照亮了荒凉的山谷,一时间花木阴影层层映入眼帘,他怔了怔,突然没来由的心口一痛。
那痛楚只有一瞬,快的像是幻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薛静立刻就出了冷汗。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明明没有冻到那个份上,可是却止不住的冒冷汗,由里而外,很快和着雨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
滋味相当不舒服,但是薛静已经无暇顾及了,就在光芒暗下去的瞬间,他隐约听见一丝笑声。
有点飘忽,但是十分真切,一声声清脆地叫着一个名字。
“小方。”
“小方”。
“小方。”
……
夜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明月再度生光,皎洁的月色里,秦子风浑身湿透,站在莹然生光的白玉墓门前,止不住地发抖。
苏问心走上前,查看一番,轻声道:“有动过的痕迹。”
他还想说什么,秦子风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睛望过去,无声地制止了,苏问心嘴唇一抿,退了一步,只见白衣停顿片刻,缓缓抬起手臂,倾斜着虚虚笼在侧门上,过了片刻,掌心微微一收,携着开碑裂石的力量,猛地拍下!
轰隆一声,整块白玉被推开大半,沉重的墓门蓦然开启,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下一刻,月光像水银般灌了进去,立刻将一方狭小天地展现眼前。
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屏风,上面阴影层叠交错,显然有字画,只是看不清画的什么,屏风下方是一张供桌,上面简单地摆着两块灵位,灵位前放有香炉,香早已燃尽。
再往下——
一道单薄的身影靠着桌子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头埋在腿上,似乎被开墓的声音吓到,慢慢抬起了脸,睡眼惺忪。
秦子风看着昏暗夜色里直直望过来的双眼,喉咙猛地一甜,闷哼一声,五指狠狠地握在一起,指甲瞬间折断,血腥气飘了出来。
可怕的静默。
静默中,薛静看着破门而入的一袭白衣,皱起眉头,神色里带着些阴郁。但也只是片刻,然后他忽然眨眨眼,神色一清,阴郁之色骤然消失,眼睛微微弯起,竟然冲着秦子风粲然一笑。
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笑脸,眉目生动,唇红齿白,仿佛满天乌云一朝飘散,长空和大地耀目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