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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我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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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小山谷里并排立着两块空白的墓碑,林真站在墓碑前,默默看了良久,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神慧谷主和摇光真人对视一眼,神慧道:“这就是当年护送静儿的两位死士,他们把静儿交给我便双双自刎,我来不及阻止,这些年一直心有愧疚。”
林真摇摇头:“谷主不必如此,那是我父亲的命令。”他没有回头,瘦小的身体依然跪着,用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接着道,“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应该活在世上了,他活着,知情人就必须死。”
“……”一阵寂静。
神慧谷主问:“所以说,十八年前,救静儿逃离生天的人便是令尊?”
林真没有立刻回答,仔仔细细地把那两块墓碑都擦干净,才站起身,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两人,答道:“是的,晚辈京城人士,家父林晚舟。”
神慧,摇光:“……”
站在一旁的苏问心:“……”
“林晚舟。”小孤山下的客栈里,苏问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苦笑道,“林真年幼,我们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是林晚舟——其实他压根不用限定京城,因为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叫林晚舟。”
秦子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不关心世事,也知道林晚舟是当今皇帝的名字。“这么说,林晚舟不就是薛静的哥哥?所以说,他是被父亲囚禁,又被哥哥救出来?”
“没错。”苏问心道:“段明书被杀时,林晚舟还是太子,先帝的决定他插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段家一夕覆灭,看着雅仪皇后葬身火海,她的儿子被关进牢里。变故接连发生,林晚舟没办法阻止,可那孩子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弟,就算不是一母同胞,也有一份感情在,他不能袖手旁观,只是先帝看管极严,林晚舟想方设法,也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成功将他救出来,送到我们这里。”
秦子风:“……”
“薛师弟身中夺魂,确实是林晚舟下的,因为那些年过的实在不好,三岁到六岁,一个孩子最懵懂最脆弱的时光,就在监禁中过去了。他想让这个弟弟忘记过去的一切,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从头开始,好好的长大。”苏问心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师弟有了新的名字,新的人生,与林家再没有半点关系。”苏问心道,“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夺魂未能彻底清除记忆,他记起了那些过往。”
秦子风心里难受,轻声道:“但是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如果不是林真出现,我们压根不会知道。”
“是啊,既然林晚舟费尽心思才把薛师弟送出京城,了断一切,为什么隔了十八年又突然来找他?直到我这趟出来,路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林晚舟身患重病,已有多日不曾上朝了,如今朝堂上,九卿共政,公主监国。”苏问心道,“太子林真年幼,照惯例为皇帝闭关祈福,也有半个多月了。”
秦子风:“……”
摇光展开信笺,匆匆看了一遍,对神慧谷主微微摇了摇头,转手递给他,神慧看完,叹了口气。
林真一颗心沉了下去。
摇光看着他,斟酌着说:“问心找到静儿了。”林真神色一动,正要开口,摇光接着道,“但是——他不愿意回来。”
“……”林真脸上刚刚露出的喜色僵住了,“什么意思?”
摇光顿了顿,坦白道:“他不想见你们。”
苏问心在信中说,薛静听了他带去的消息,二话不说一口回绝,什么话都不听,什么理由也都不说,态度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真:“……”
摇光叹口气,又道:“问心还说,子风告诉他,最近他们原本准备回来一趟,结果听说你在这儿,静儿又改了主意,转道回苏州去了。”
林真似乎没能听懂,呆呆的站了半天,眼睛一眨,大滴大滴的泪花突然涌出眼眶,“哇”的一声,瞬间哭成泪人。
神慧,摇光:“……”
坦白讲,这个林真虽然年纪小,但是自从他出现在暗香谷,言行举止都显得非常老成,进退之间根本不像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帝王家的教养还是生来就这样,反正两人基本没把他当成个孩子看待。
他来打听薛静的下落,现在消息传回来了,知道他平安活着了,虽然不愿见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吧,怎么反应这么大?
难道还有别的内情?
一个七岁孩子在面前哭的天昏地暗,神慧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手足无措,他们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有心想安慰,又不知道怎么说,毕竟比起林真,两人都更加关心薛静,薛静不想回来,他们也不想勉强,正在踌躇,林真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神慧一惊,赶紧拉他起来:“林小公子,有话好说。”
林真哭的小脸通红,身子一抽一抽的,紧紧抓着神慧的袖子,话都说不流利了:“呜呜呜……求求你们……带我去……找他……救救我父皇,呜……”
秦淮河上花红柳绿,方晨晓坐在船头,望着天空上漂浮不定的云,那一团洁白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在闲闲拨弄,就像命运之于他,随便怎么玩弄,他都没有办法。
昨天收到新的密函,说太子自打进了暗香谷就没有出来,他在外面守着,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打听到那人的名字和下落。方晨晓没忍住,把酒杯捏的粉碎,扎了一手的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笑了半天,回道,撤了吧,我知道是谁了。
上回说太子去了暗香谷,他就隐约有了个猜测,以防万一,专程来问神月,果然神月说,十八年前?那年拜入暗香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薛静,小方你问这个干什么?
别叫我小方。方晨晓心道,那不是我的名字。
但他只能笑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十八年前你捡了我,同样十八年前,你堂哥收留了薛静,你们暗香谷可真是医者仁心。
神月说,噫,你还别说,当年我捡你的时候你都没气儿了,差点喂鱼,薛静进我们暗香谷时也是个半死不活,你俩还真有点同病相怜。
方晨晓大笑,是啊,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薛静把红线夫人送回苏州,结了账,约好过两个月来取衣服,便准备回千金楼,苏问心见他态度执拗,也不好强求,交代了几句一切小心,就独自回去了,剩下他们三人踏上回杭州的路。
夜晚,在途中的小镇上留宿。
秦子风洗完澡,奔波一天十分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注意力全在隔壁屋,虽然那边始终悄无声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薛静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辗转反侧半晌,心一横,重新穿戴起来,敲响了隔壁的门。
如他所料,里面照旧不吭声。
秦子风心中的焦躁愈演愈烈,之前苏师兄在,他不好做什么,现在苏师兄走了,也没什么好顾忌了。掌心一翻,轻轻贴上门板,微一用力,震断了门栓。
走进房间,首先闻见的是一股酒香,薛静独自在桌子边上坐着,一手支着额头,手边放着一壶酒。
秦子风:“……”
七曜山不禁酒,暗香谷也不禁酒,师兄弟们课下聚会,最喜欢带点酒菜去山里野炊,但问题是,虽然薛静也经常参加,可他是不喝酒的,野味也很少吃,不吃辣不吃凉,经常一起玩的大家都知道。
那——这是怎么了?秦子风走过去,薛静仰起脸看他,眉梢眼角都泛着不自然的红,目光也迷迷糊糊,明显是喝过了。
“师兄。”他喃喃叫了一声。
秦子风把酒壶拿开,坐在他身边,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薛静身上发烫,秦子风忍不住伸手过去抱他,他软绵绵的也不挣扎,整张脸都埋在秦子风胸前。秦子风深吸一口气,酸楚比甜蜜更加充满心头,令他心如刀割,过了一会儿,薛静呼吸渐渐平稳,似乎睡着了,秦子风低下头,静静看了片刻,在泛着酒香的唇上吻了一下。
月上中天,他把薛静抱到床上,脱外衣的时候,发现薛静的左手紧握着,试了几波都掰不开,薛静眉头紧锁,好像攥着宁死也不能丢弃的珍宝。秦子风怔怔地握着那只手,大概知道他拿的什么了。
神慧师叔说,当年薛静来暗香谷的时候,这只手就握成一团,明明昏迷不醒,小手指都被掰断了,整只手血肉模糊,可就是不松开,最后费了好大劲,才从他手里抠出来一片碎玉。
那是他身上唯一特别的东西。
十八年后,这片玉回到了薛静手里,薛静说,这是他小时候,有人因他而死,临死之前摔碎的东西,他捡走了一片。
结合苏问心讲的薛静的身世,秦子风心想,那应该是林晚舟送他出京时发生的事情。
秦子风不明白,薛静幼年时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也至今都记得,可是为什么他对父母兄长都讳莫如深,唯独把当年变故中一个死去的人牢牢记在心里?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让他念念不忘,让他刻骨铭心,让他为了一块仅仅有些相似的玉佩就能给叶清明舍生忘死?
薛静渐渐睡熟了,呼吸越来越平静,秦子风抬手关了灯,夜色严丝合缝的笼罩中,薛静指缝间透出一丝微光。
秦子风看着那点细碎的光,心想,他不想说,那就不说,不想见林晚舟,那就不见,不想回去,那就不回。
天下这么大,总有他能去的地方,总有——愿意照顾他的人。
但是秦子风没想到,他决定埋在心里的问题,转眼就被人翻了出来。就在回到千金楼的当晚,苏问心再次出现,带着一个孩子。
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不用任何介绍,秦子风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薛静的家族里,段家早已覆灭,林家也没有几个人,当今世上,除了林晚舟的儿子,还有谁能长着这样的眉眼,这样的五官?和他最初遇见的薛静几乎一模一样。
“我是林真。”孩子的目光在两人间略微一转,随即毫不犹豫地撇开秦子风,锁定了薛静。
薛静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在他转身的瞬间,秦子风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微微缩了缩,眼里闪过一丝杀意,虽然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但是他不可能看错。秦子风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伸手想要拉薛静,还没碰到,薛静已经进了房间,砰一声关了门。
“叔叔!”林真扑了上去,却被挡在门外,孩子呆了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秦子风:“……”
因为薛静摆明了不喜欢,秦子风也对林真没什么好感,但是看到这么个酷似薛静的孩子蹲在地上哭,他又有点不知所措,犹豫着是不是该拉一把。
“别插手。”苏问心及时阻止,“那是家务事,让薛师弟自己解决。”
秦子风心中恼怒:“他明明说了不想见,你怎么还来?”
苏问心道:“是四师叔的意思。”他顿了顿,“你别想太多,薛师弟自小是四师叔和神慧师叔带起来的,什么好什么坏他们心里最清楚。再说了,此事既已发生,避而不见终究不是办法。”
秦子风沉默。一味的拒绝不是办法,他何尝不懂,他只是不想为了无关的人而勉强薛静。
“林晚舟确实重病在身,太医院说需要一味特殊的药引,才能控制病情。”苏问心道,“林真此行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药引?”秦子风皱眉。
苏问心沉默片刻:“据说是需要同胞兄弟的血。”
秦子风:“……”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门外哭的可怜的林真,半晌才说得出话:“所以说,是为了……?!”
苏问心点头。
秦子风心尖发颤,怒极反笑:“我就奇怪,既然铁了心灌他夺魂,怎么时隔多年又突然来找,原来——好,林晚舟可真是要脸!”
林真蹲在地上哭的正伤心,听了这话,立刻抬起脸,一边哭一边反驳:“不是这样的!呜……我父皇,从来没有,想过打扰他,就算太医说了,能治,他也没有提过要谁来找他……我原来根本不知道我有个叔叔!”
“我们全都试过了,我的血不行,姐姐的不行,祖母的也不行……是真的没有办法,父皇他……太医说,这样下去,也许过不久就……”他抹了一把眼泪,接着道,“可是父皇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个弟弟。”
“我娘把我叫过去,说了这件事,我才知道……她说父皇不会同意的,可是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是我父亲啊!”
林真泣不成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他不再看秦子风,胡乱擦了擦脸,一边砰砰砰敲门一边哭喊道:“叔叔!我住过你住的地方,我走过你走的路!我知道你小时候过的不好,可那是祖父的错!当年我父亲冒险把你救出来,我娘把全部积蓄都给了你,一针一线亲手给你缝的衣裳!他们没有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过了片刻,吱呀一声轻响。
林真仰起脸,泪眼模糊中,薛静低下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是,你父母救了我。但是你知道他们怎么救的么?”
“……”林真不知道。
“你父亲找了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孩子,放了一把火,把他烧死在里面,吸引旁人注意,趁机把我救了出来。”薛静面无表情,平铺直叙,“你说,我该不该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