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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友聪慧通达如叶海，乃人生之幸事，而谢衣从未想过最后一次见面将是何情形。
叶海约有一年未露面，谢衣暇余总要念及过去之事。
既是无论如何也忆不得完整，何必再耗费心力，然而谢衣却管不住自己。“通天之器”四字再度嵌入脑海，他无论如何想不起那偃甲究竟是为何而做、有何用处。只告诉自己安逸生活就好，不必也不可再去追究。
八十年前他一日醒来，正犹疑自己怎会坐着睡着，就见手中握着一枚偃甲蛋。他知道这是通天之器拆解后的一部分，其余几部分寄放在几位偃师好友处，直觉告诉他此物须彻底封存，于是他第一件事便是进入桃源仙居图将其存入偃甲房中隐秘处。
左右也是无事，他觉得浑身僵硬，散步至凉亭处，赫然发现一尊从未见过的少女石像。他走近细细观察，这石像少女虽闭着双眼，但仍能辨出姣好面容，左右发髻精致可爱，衣裙也是层叠繁复，不知造这石像的人废了多大心力。他想象着这石像若能睁开眼睛该有多么美好，马上着手模仿她的样子不分昼夜做出了一具人形偃甲，倾尽心力也只能使其眨眼走路，装上凝音石之后她倒也可以学些简单语句，其余的再也做不到了。
偃甲人没有命魂。
他将它带到纪山，于满室藏书之中寻找制魂之法，却见屋中书卷散落一地，不知为何人所做。他第一次生出了恐惧感，这一天太不寻常，似乎有人在他的所有居所都动了手脚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打了一个寒颤，顾不上手里的工作，立时回到静水湖再不敢出门。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他每晚最大的消遣便是饮酒，天色越好饮得也越多。他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不对劲。他曾经一周不进饭食，竟也不觉得饿；家中摆放的物件明明就是自己所放，却像是第一次见；见到一轮满月总想喝酒，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酒的味道来。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多到不知道该从何追究起。久而久之，他放弃了追究，最终认定一切都为自己所做，只是自己的身体某天出现了问题。
他还能记起自己年轻时的几位偃师好友，多少年不见连他们的样子都快要忘却。偶尔他放几只偃甲鸟出去探寻他们的消息，时至现今，有两位已然过世。他总觉人生苦短，却不知自己为何活了这么久。就要钻牛角尖，叶海传来消息。
他忽然欣慰起来，想着这位妖类朋友大概会比自己活得更久。
他的凝音石说希望谢衣能为杂耍团做一艘偃甲船，有鲲鹏羽在，要这船既能下海又可上天，还答应此事若成重有答谢。
虽仍是独自一人，但做偃甲船的日子是他这几十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机关上的设计自是匠心独运，他也在这庞然大物之上做了许多可爱的装饰，最后还用边角料组装了一只偃甲烟斗。
叶海来领船时，见到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造型先是愣了半晌，而后大笑不已，连说“谢衣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收到新烟斗更是欢喜，左右把玩爱不释手，险些就被留下来吃饭。
这一天叶海应了谢衣乌金、金泥和毕方翎若干，便再未现身。
谢衣最后一次接到他的消息时，叶海约他子时于纪山相见，其余一概未提。这一约未免过于蹊跷，想到许是有急事，谢衣仍是准时候在院中。
月凉如水。
子时，叶海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偃甲鸟。
“吾友谢衣，今事有急，须即刻远行，无需记挂。哎……欠你的材料短时间内怕是还不上了，多次毁约还望谅解。与你相熟廿余载，千言万语，化作二字，珍重。”
与他相熟廿余载，突然这样礼貌，谢衣浑身不自在。
又没找他追债，谢衣在心中叹了口气，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也并不想再去追究，他突然觉得很累。
叶海这些年都在追寻一件事情：谢衣到底有没有造出过如活人一般的偃甲。
虽然已经得到了谢衣的否定，但是从他很多事上言语之间的隐瞒，他都感到怀疑。本不该对挚友如此，只是，他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随着杂耍团云游各地之初，他在长城一头大漠之间听当地老人夜里讲故事。那老妪神神叨叨，叶海本不爱听的，但新收的熊猫精团子硬是拉他一起。
“……八十多年前，捐毒国还未败落，来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那男人长得好看，却身负妖法，能驱使木头按照他的指令灵活运动……这一个不祥之人到处打听捐毒指环，闲话传到了捐毒王耳朵里，国王怎能叫他这等妖人得到神农之宝。不等他有所动作，国王决议下令捕杀他，没想那些士兵、刺客个个负伤而归无人得手……最后国王派军队将他围剿，这妖人纵有再大妖力也挣脱不开这等重围……”
叶海一惊：“他死了？”
“小子……听我慢慢讲，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耐心……”
叶海腹诽着，不知自己要比这老妪年长多少岁。
“……国王一声令下，说时迟那时快，那空中骤然出现一个巨大法阵，所有人一下子都不能动作，好像时间也停了，就看着一个黑色人影从那光阵中走出来……他真的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所有人都恢复正常时，那个被围剿的妖人，凭空消失了……”
“他是鬼吗？”团子躲在叶海身后，忍不住问道。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那妖人的死活……有个女娃娃说，她在另一头的沙漠里，见一个黑衣男人与一个白衣男人对峙着，突然，那白衣人的胸膛爆裂而开，血把沙滩染成了红的……但那女娃娃是个疯子，谁知道她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叶海沉吟半晌，问道：“老婆婆，这故事，是真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又有多少事多少人可信呢……年轻人，听个乐就罢了，莫要太认真……”
这之后，叶海辗转游走多方，见过各路偃术大师，只为追寻谢衣百年前之事。几乎所有人都说谢衣大约九十年前就再没出现过，他们相信谢衣已然过世。
直到他记起修改偃甲炉图谱之时瞥见的谢衣掌心的徽印，这一切都可以讲通了。
他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毕竟多年来他与谢衣真心相待，他宁愿自己从未偶然得知那些信息。然而出于一名偃师的好奇，他打算将此事调查到底，不然就算自己所认识的谢衣确是人类，他也难以如从前那般坦然相待。
他将杂耍团托付给了团子，团子起初不乐意，他便说团长只需吃竹笋包子就好，还把自己多年前的旧烟斗交予他手上，软硬兼施，团子点头答应后，叶海踏上了最后的旅程。
他找到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印证了他最可怕的那个想法：
他眼前的谢衣是一具偃甲，真的谢衣早已死了。
那一天叶海传音约“谢衣”在纪山见面，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时间定在了子时。
子时差一刻，他走到了纪山顶上的破庙后。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只一秒，那个刚刚还在佛塔顶端俯瞰他的黑影已来到他身后。下意识地回过头，他看到一张戴着面具的脸。这张脸被面具遮得只见口鼻，似曾相识，却让叶海如冰刺骨。
此人似乎自恃灵力极强，并不急于动手，相反地，他让手中武器垂至身侧：“可有遗言？”
事实上，叶海初见此人便知死路一条。这样一来倒也安心，算上自己还是一棵竹子的时间，在这人世已有七百年之久，虽然没活够，倒也没什么遗憾。要说唯一觉得可惜之事……丢弃了恐惧，他向那一袭利落黑衣的刺客看去，眼光从上到下慢慢打量，直滑到他手中的——唐刀。他复又抬起眼光，勾勒那人的鼻梁和唇线。不会错的，他叶海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不认识，也不会认错。
叶海赫然大笑起来，最后一丝遗憾也随风而散了。
黑衣刺客静静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毫无表情，好似一尊石像。终于，他提起了剑。
“你是谢衣。”叶海坦然道。
听闻“谢衣”二字，那人手中的动作停住了。
不多久，他语带嘲讽地回问：“这便是你的遗言？当真毫无趣味。”
叶海故作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不对，你和我见过的人类不一样……”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将唐刀提至胸前，左手食指中指在刀面不紧不慢的从根到尖一抹，刀刃霎时泛起灼热的肃杀之光。
“我的命可以给你，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说着，叶海动用全身灵力于周身发起保护屏障，同时召出偃甲鸟，用最后的一点灵力启动了凝音石：
“吾友谢衣，今事有急，须即刻远行，无需记挂。”
法阵外的人已经开始着手破坏屏障。叶海叹了口气：
“欠你的材料短时间内怕是还不上了，多次毁约还望谅解。”
叶海捉摸不透自己。明明刚刚已经做好必死的觉悟，此刻竟会忽然心乱如麻。
“与你相熟廿余载，千言万语，化作二字……”
眼看法阵就快支撑不住。
“……珍重……”
话毕，叶海自破法障。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