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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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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年过百载,极少再与人深交。叶海已算是目前与他最为亲近之人,却还是不约而同地彼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君子之交。谢衣只知他住在骊山之中,偶尔见面也总是在酒馆或纪山。
有一年冬季纪山气候反常,大雪封了山路,本就鲜有人烟的山顶如今更是空无一人,连平日里跑来窜去的灰鼠也钻进洞穴不再出来。叶海寻谢衣不着,费了几番腿脚才在山神庙后的七级佛塔顶端找到了他。听得他来,谢衣仍不动声色,闭着眼睛沉吟好一会儿才将握在手里的三炷香插上香炉。香火飘出虔诚的味道来,熏上那尊已落满灰尘的金佛像。
“你信佛?”叶海见他又双手合十地三鞠躬。
谢衣只是报以一笑,径直走下楼梯。回去居所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叶海能感觉到他和平常不太一样,虽然都是安静地笑着。走进院子,谢衣仰头望着屋顶披着厚重雪被的孔雀木脊,半晌伸出右手,湛蓝色的幽光映着他手掌的黛色徽印,随着他闭上的眼睛,那束光直冲上空,乍地绽开,原本落满积雪的屋顶刹那间一尘不染。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那屋顶上雄伟的孔雀庄严而立,长长的五条尾羽斜指天际。
下界之人总道是“瑞雪兆丰年”,流月城每到雪季却往往引人愁容。谢衣久久伫立,叶海披风上的雪不断结成团坠落着。
或许感觉无聊,叶海找到话头打破僵局:“嘿,没想到吧,躲在那里都能被我找到。”
谢衣摇摇头:“我已候了你一个时辰,自然先去做想做之事。说好巳时相见,现在是什么时辰?”
叶海故作一脸的惊讶道:“现在是未时……不是明明说好申时相见?什么时候改的……我还刻意早出门了,竟又成了迟到。”惹得谢衣只好摇头苦叹迟到之人竟总有如此多借口。
几年之后的一天,叶海兴冲冲地对他说自己有个绝妙的打算,他游走多年结识几个本性善良灵力较弱的妖,他们由于修行尚浅外貌与人仍有差别,偶尔身份暴露常被人当街追打而不能还手,为了帮助他们,他打算为他们组建一个杂耍团,这样一来人们便不会因他们的外表起疑,他们也可以过得快乐。谢衣只听他提起过树灵石百子和狐妖辟尘,其余便不太知晓了。只是自此,叶海就更少露面了,他时常随着杂耍团云游四海,过了一年又说自己立志要绘山河图志,平日里靠偃甲鸟传音与谢衣保持联络。托他的福,谢衣慢慢地不再只是将自己囚禁于湖中,时常走到别处赴约。即使这样,叶海也是十次约有八次迟来。
那日叶海与他约在长安相见,却久不现身,直到谢衣远远见到偃甲鸟飞来,终于找了一处僻静围墙外将它招来,得知叶海因山洪被困。正叹息着此人的不着调,耳后忽然传来一个孩童略带哭声的讶叹。急忙收好偃甲鸟,回身一见只有一名男童,不觉放心了不少。这孩子锦衣华服,脖子上挂着纯金长命锁,手腕上也带着银环玉镯,想必出身于富贵人家。他刚一询问,这孩子复又哭啼不止,说是父亲弄断了母亲师父给的木剑。他拿在手中细一查看,剑柄的花纹和徽记熟悉无比,正是南疆偃女教人采薇之作,恍然意识到这孩子恰是采薇最得意弟子傅清娇之子。采薇乃是他在下界所见过偃术最为精妙之人,许是性别原因,这位女偃师所做偃甲无论构造还是外观都可谓另辟蹊径,只是碍于现下情况,多年未曾联络。
既是友人之子,见那男童喜欢自己的偃甲鸟,谢衣便又将它召出。果然那孩子马上不哭了,只知道瞪大眼睛对着它仔细观察。听着男孩立志要学偃术,他心下思绪万千,庆幸这孩子立志的原因不似自己那般沉重,或许可以获得单纯的快乐轻松地过这一生。
那偃甲鸟只有胸腔核心部分刻着徽印,并不至于被人发现。而他从前所造偃甲,徽印都在较为显眼之处,那些物什有些在纪山,有些在静水湖,早已积满了灰尘,除去那只偃甲蝎。
尚可依稀忆起年少时的一日,他刚要迈进主神殿大门,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喊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那人短发不羁,身形精干,一步更重过一步地走到他跟前:“你就是谢衣,我记得你。”
谢衣正诧异,疑问还未脱口,那男孩就摆起了架势:“早就想跟你打一架了,让城民都看看,谁才是称职的大祭司候选人!”
彼时谢衣还未当任破军祭司,他也不知大祭司候选人这一说法是怎么流传开的,他也并不想做大祭司。所以他一动不动,沉思着如何解释才能化解此人怒气。
“谢衣,你为何不动手?是瞧不起我?”没想到弄巧成拙,那人竟愈加气愤了。
不待他辩解,那人径自冲过来,各式爆炸性术法漫天飞舞,眼看石砖已然焦黑,就要闪躲不及。无奈之下,他只得调动灵力磁力召出偃甲蝎,使其双钳刺尾在不伤人的前提下从那人后方紧紧将其裹住是他不得动弹。那人却仍旧不懈挣扎,被金属尾刺割破了额头,血溢出留下,让不知情者看来甚是凄惨。谢衣马上收了偃甲,那男孩气鼓鼓道:“谢衣!你竟使诈!堂堂紫微祭司沈夜竟然教你使诈!”谢衣正头疼不知该作何回答,那男孩继续道:“我风琊将来一定会赢过你,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实力!”
谢衣方才回过神来:“你叫风琊?”
“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早晚有一天你会心服口服!”风琊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另一旁却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孩子的母亲马上将其抱起,不停地哄着却无论如何压不过他的哭诉:“那个男的流血了……娘……还有那只大蝎子好丑好吓人!”母亲忙不迭道“娘在、娘在”,孩子却哭得更凶了:“我要我爹!爹……雩风害怕……雩风好讨厌这里……”
见邻居小孩哭得凶,他顾不得围观人群的议论纷纷就要过去哄,却被人抓住了手臂。他一抬头,是女祭司静萍。静萍一面拽他一面严肃道:“主神殿前禁止聚众围观窃窃私语!”城民一边散着,静萍一边带着谢衣走进神殿,一路压低声音对他说:“一会儿见了大祭司不要多说话,不要为自己辩解,门口的事大祭司都知道了;不管为什么,气消了也就过去了,反正大祭司是怎么也不舍得责罚你的。”
他一路走着点着头,到了沈夜跟前,静萍俯首行礼:“紫微尊上。”沈夜点点头叫她先退下。
“师尊,我……”
“不必解释,为师都知道。你可知自己错在哪儿么。”
“弟子……不该情急之下召出杀伤性偃甲。”
“以护人为目的所学之法却导致伤人,错在你法术、偃术不够精湛,不懂得将其灵活运用,明明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却仍是出手愚钝。”
听得师尊并没有生气,谢衣换上讨喜的笑脸:“弟子一定认真研习,不敢苟且。”
“说起来……神殿门前就由你来清扫,若是明日之前不能恢复原样,我便拿你是问。”
“弟子遵命!”
“不许用幻术。”
“啊?这……”
近日静水湖雨水丰沛,鱼也游得欢,虽有法术屏障使房屋不至淋雨,淅淅沥沥的雨音却声声入耳。
谢衣沉着眼皮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由着阴暗的天色,恍惚之间复又入梦。这一次他来到了主神殿,一百年了,沈夜照旧用左手撑住额角坐在沉木椅上小憩。他的手指仍旧秀颀,大约比自己的要长半个指节。成年以后,谢衣便再没能碰过那双手;他还记得自己儿时小手被那双手包裹着、下起雨时被那对手臂揽在怀中藏于伞下……他不知是从何而生的勇气,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蹲在沈夜身前,静静将手附上沈夜搁置在腿上的右手。沈夜没有醒,他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并非真实。
他甚至希望他能醒过来,问自己这许久的岁月里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过得好不好,甚而勃然大怒,他都会感到些许安慰。然而即使是在梦里,这心愿也并不能被满足。沈夜一动不动,好似一切都已静止。
如同过了永远那么久,他感到有人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或者说,头颅。那个人熟悉的嗓音叮嘱着自己:你是谢衣,你逃出了流月城再也回不去,不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些……你是谢衣,你曾有一位师尊,不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些……你是谢衣,你造过一件偃甲叫做通天之器,不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些……你是谢衣……你是谢衣……你是谢衣……
他蓦地醒来,埋头在一堆木料中的叶海嘟哝着: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把徽印画在手上,莫非是怕造偃甲的时候画错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掌,一枚齿轮一把锯,多少年来未曾褪色。眼前的叶海如浸湿的画卷般晕开,他似是马上要想起什么……
猛地被人扳过头,一张模糊的脸不断向他耳语:你是谢衣你是谢衣你是谢衣你是谢衣你是谢衣你是谢衣你是谢衣……
他腾地坐起,耳边的声音逐渐被愈发大的雨声代替,数不清多少梦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