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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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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下叶海这个朋友之后,谢衣在纪山旧居废寝忘食的日子多了,几十年以来挣脱不出的那个轮回慢慢消散了。他感到精神焕发,好像回到了在流月城长大的日子。
学法术大约两年之后,师尊沈夜将他带给瞳学习基本偃术。“流月城里偃师多了,找我做什么?”这是他见到瞳之后收到的第一句话。有了之前的惊吓,谢衣虽不能对瞳屋里的东西习惯,倒也不至于十分害怕了。他在这大屋里左转转右转转,也没人管他,看见一只木头小鸟才终于停下。瞳便以法术召偃甲鸟过来。
“飞起来了!这只小鸟比我在外面见过的都要灵活!”小小的谢衣追着叫道,奔至瞳跟前才低头噤声,怯怯地不太敢说话。
于是瞳开始给他讲解这小鸟的结构,讲了一大半,见谢衣欲言又止,便叫他开口。他咬咬嘴唇:“为什么不用稍软一些的木头来做外壳呢,这样灵力核不稳造成的振动就更容易被吸收了呀。”瞳一愣,收了收自己的心不在焉,自此讲给他的内容更加准确精简,留给他的自由时间也更加多了。
不过一年,谢衣便能自行设计一些小型偃甲。偶尔师尊准他回家之时,他就做一些偃甲玩具。他的邻居家男主人是前任城主的亲兄弟,一年前添一独子,取名雩风。小小的谢衣把自己当了哥哥,逗弄小孩子额前秀丽的胎发,还拿出自己做的偃甲□□要送给他。谁想话还说不好的雩风见了那□□边哭边喊“丑!”,那么小的手竟一巴掌将其拍得再不能动弹。自此雩风的父母对他脸色愈发差了,而打小锦衣华服的雩风也并不喜欢让他陪着玩。谢衣将近成年之际,雩风的家人对他的态度又来了个大转弯,经常招呼他也求他帮忙,当然这是后话。
沈夜见他有心,命人为他在神殿旁收拾出一间石室作为偃甲房。自此,谢衣埋头研究偃甲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废寝忘食,也算是不负师望。一日他累得靠着一捆花梨木打起了盹,耳朵忽然被人提起,一边站起身一边才醒过来。眨了好几次眼睛,他看清了师尊黑得像衣服一样的脸色,意识到自己睡过头误了学法术的时间,顿时睡意全无。
师尊却不发一语,转身便走,他小跑跟上,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声。走在去往主神殿的路上,谢衣额头感到一点一点凉凉的,不一会儿便下起暴雨来。沈夜却像感觉不到一样,脚步丝毫没有迟疑,听着身后跟着的脚步停下来,他自顾自说:“你不必跟着我……”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身后轻了些许。“师尊,你继续走便是。”回头才见少年谢衣在身后托起他的衣襟,雨不断顺着刘海向下流。
回到主神殿,沈夜依旧坐在那把沉木椅上,谢衣垂着头跪在跟前仍是不敢先开口。
“谢衣。”
听见师尊开口,谢衣吁了口气:“师尊,弟子知错了,弟子以后不会再……”
“相较法术,你更喜欢偃术,是么。”
谢衣想了想,只有说实话:“……是,师尊。”
“你认为偃术比法术更能为平民所用,是么。”
“弟子……是这样想的。”
“从今以后,你可以全心修习偃术。”
谢衣抬起头:“师尊?”
沈夜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里:“只不过……如此一来,你永远无法成为一名绝世偃师。”
那日以后,谢衣再不敢误了法术修习,他慢慢明白法术作为偃术辅助的重要性,也让他通悟到许多单纯偃术到达不了的偃甲驱动法,如果没有法术,自己恐怕只能称作一名匠人。于此他对师尊万分感激。
后来自己逃离流月城,到达下界,隐匿身份的同时游走各处。行至汲滢,见大地处处龟裂,所有村民无法进行农务,在田地前摆了佛龛点旺了香火,全数扑跪在地上,干裂的嘴唇念念有词,枯槁的手臂匍匐着日复一日向天求雨。
谢衣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情景。想流月城年年雨雪恼人,从没有人期盼过雨,这种只在神农刻本上读过的景象突然跃然于眼前,谢衣仍觉得无比震撼。然而没有神祗听见他们的悲鸣,大地只是越来越烫,时过半日,已有不少小孩子昏倒在地。
偃师谢衣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他以最快速度设计引水偃甲并准备修建水渠,图纸就绪,当他去寻村中壮丁开工之时却没人能相信他。无奈,他以神农之力自手掌凝出玄冰,村民霎时间将他当做神明膜拜,再三解释下大家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村中施工之时,他向南至黄河水流宽广处埋设偃甲,向汲滢引支流。不过七日,雨虽始终未降,已有水流入农田。汲滢村民将谢衣奉为大恩人,求其名姓、筑其泥像立于村中醒目之处。不想一夜过后,谢衣销声匿迹,连那尊人像也平地消失。若不是眼见逐年丰沃的田地,谢衣其人就如一场大梦,无声无息消失于脑海深处。然而人还是知恩的,每每走到刻有谢衣徽印之处,老一辈总会给小孩子讲起那名一袭白衣为民消灾的翩翩君子,他的左手可引火、右手能凝冰,上明知天文星象、下通晓地理河脉,他的眼是天上星、发是地上茎,总之总之,他是无人可比无人能及。这被神化之人的故事一出,小孩子不免要暗自嗤笑,老人则一瞪眼:没有他就没有你爷爷,也就没有你,当年你爷爷几近昏死,那公子一抬手……
在纪山也有着类似的传说,当年赴山中神庙平妖乱,同时隐居山中,可日日寻访之人实在太多,门前所设机关伤人严重,谢衣只好移动大屋搬离此地。在外人眼中,现如今谢衣多半已经作古抑或登仙。
然而叶海不同。他明知谢衣百年之前零星事迹,见到他不但一眼认出,并且毫无惊讶之情,素若平常地与他攀交情。谢衣虽知他不是简单之人,得此一友仍是不胜欢喜。
火玉偃甲炉图谱修改完成的这天,谢衣决定设宴亲自下厨请叶海大餐一顿。
叶海嘴里叼着烟斗,在纪山旧居厨房之外徘徊不已,听着门里时而寂静时而爆鸣,不由得将鼻子凑到门缝前去。门忽地打开,叶海闪身及时,谢衣见他守在门口,用卷起的衣袖擦擦额头,请叶海尽管去客厅坐着:“哪有客人守在厨房门口的道理。叶兄难道是饿了?且去休息,谢某这就请你饕餮一餐。”
小小竹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冷盘三道热菜四盘,着眼看去色泽清新样式可人。叶海举箸撷一肉片放入口中,顿时感觉味蕾悉数丧失感觉,喉头一鼓直接吞咽下去。在谢衣笑眯眯的注视之下,他又夹起一片彩椒,调料汁入口时舌尖又忽然唤醒奋起反抗,终于无奈放下双筷。谢衣眼中闪过些许失落:“如何?不合胃口么?我竟忘记询问叶兄是否有忌口……”
“谢兄,”叶海狠下了心,“我其实,不必饮食人类饭菜而活。”
看着谢衣探求的眼神,他掏出烟斗在桌角上磕净灰烬,不紧不慢点上火,继续道:“我想你早已发觉,我的容貌并无定型,我遇见你那日正是灵力虚弱之时,面相显得衰老;而你这居室各处由上乘竹木搭建,恰能补充我所欠缺的灵力。几日不见,我在山中多加修炼,终能保持这般身躯。”
“阁下并非人类……”
“不错,我乃是竹妖,历经五百年修炼成为人型。你是否感到畏惧?”叶海试探道。
谢衣沉思半晌,终于开口:“这倒也并非意料之外,叶兄的修行过程想必艰辛十足,这五百年来看遍生离死别想来也是寂寞非常。谢某年轻之时曾各处寻求偃术秘法,不知哪些术法未成,竟落得这一不老之身。”他停顿半晌,那种记忆缺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就像断了线的链子,明明千珠万珍,却只得沧海拾遗。他转了话锋:“想不到这一桌饭食也只好白白浪费了。”
叶海见他眉眼低垂,马上说:“谢兄,可否给我一碗开水?”
开水来了,谢衣看着他挑挑拣拣把菜肴夹起,每一个都在水中涮涮,然后才慢慢吃掉。
叶海一边说着话一边皱着眉吞咽:“江湖上传闻你可捏造命魂注入人形偃甲之中,想来以人之力造魂不大可能,可是造出行为举动都如常人一般的偃甲,对你来说似乎并非难事吧?”
“叶兄何出此言,”谢衣端坐着,“生命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无法复制、不可重来;偃甲可以动作、可以说话,但没有思想,技艺再高超,假以时日,总会露出破绽。此举形同逆天,非极端情况不可为之。”
“也不是不能试一把。”叶海嚼着嘴里的糊肉,又皱了皱眉。
谢衣很少做饭,流月城人素来不饮不食而活,他很少吃饭,也并说不清怎样算是可口的饭菜,可一旦碰上能令自己交心之人他便想亲手为其烹饪一番。还在城中时,十七岁的他有一晚见师尊政务清闲心情甚好,就在偃甲房支起炉灶为他准备宵夜。沈夜见他端着盘子前来不胜欣慰,忙叫人在露台搭起矮桌,然而他吃了第一口便叫谢衣去找些酒来,说是要尽兴一番。谢衣走出门去碰上华月,问她哪里有酒,华月听了惊讶非常,连说大祭司从不饮酒。
当晚,沈夜一杯接一杯喝了个尽兴,过了很久谢衣才问:“师尊怎么还不吃啊,菜都凉了。”沈夜提起纤长的手为他也倒了一杯酒:“谢衣,为师觉得……你还是潜心偃术吧。”
但是谢衣身为一名偃师,最不缺的就是坚持不懈的精神。自此,师徒二人常常伴着凉掉的夜宵对着近在咫尺的明月饮酒。
这段经历无疑使师徒二人更加亲近。沈夜会给他讲烈山部及流月城千年兴衰,谢衣也会提出一些制造偃甲时遇到的问题,有时沈夜会告诉他自己儿时的零星片段,谢衣便斗胆说说自己前几年偷懒的劣迹。
“你可知道小曦为何变做如今这般模样?”
“弟子不知。”
“那一年,前任大祭司为了试验神血对于绝症的治疗效果,以治疗现在的沧溟城主为目的,把我和小曦送入矩木。”
“那样……岂不是冒险又残忍?”
“正是。我本就症状轻微,经神血灼烧之后病症痊愈,而小曦……她的身体和心智永远停留在了送入矩木的前夕。疗效喜人,于是沧溟现在也日日承受着那灼烧之苦。”
“以命换命,这样做当真值得?”
“正是因此我才恨他。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做出如此泯灭人性之事的,天底下也只有他了。”沈夜将目光投向未知远处。
谢衣胸有成竹一般微笑道:“在师尊的掌控之下,一定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的。”
“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得准‘一定’的事呢”
“在弟子看来,师尊是一位极其善良之人。旁人看来,大祭司大人或许冷若冰霜,可弟子明白,没有师尊,流月城不会像现在这样,百姓富足、万事无忧。”
他转而盯住他常带笑意的眼眸,不由得仿佛整个人也温暖了许多:“哦,是么。”
月亮越来越近,主神殿内一片清明。
谢衣年近二十岁时,一晚无风无月,连绵三日的雪几乎封住了门户,照例与沈夜约在露台饮酒谈心,这一天愁云把星宿全数遮了个严严实实。
已至半夜,谢衣终于借着酒劲把自己全身暖热,沈夜忽然问他,就任破军祭司这些时日,可曾感觉心力疲惫。谢衣含笑,只答并未。再被追问为何,谢衣道是每每累极之时望见师尊在,便觉精神满满。
沈夜说他是口蜜腹剑,继而道出未尝说出口的话:“自走出矩木那日之后,我时常感觉自己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他人说我是因神血庇护而活,而我,也因为对小曦的责任、对父亲的憎恨而不再妄想从前只需要练习法术的简单生活。我广泛研习各种国法兵法术法,任何将来可能为我所用之法我都要捏在手里。我似乎得到了一切,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父亲死后,我为烈山部而活、为流月城而活,起初时常告诫自己要把‘我’放在最后面、最不重要的地方。这样的生活竟也能让我习惯了……真不知若身上没了这个担子,我该怎样过。”
谢衣听着,想了很久,转了话题:“师尊,听闻人死后到了阴间,要过奈何桥,饮忘川水。这忘川水能令人忘却前世之事,随后方可投胎转世。若真有此事,师尊来世想做什么?”
“考虑这等虚妄之事,有意义么,”他停顿,“只愿不再生为此身。谢衣,你呢?”
谢衣垂下眼帘:“弟子或许,会徘徊于桥上,不忍饮下那水吧。”
而今拖着这副不老不死之躯壳,每每回想当年所言所语,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