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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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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如同梦魇。
那是与心魔砺罂结盟的第七天,大祭司沈夜首次命令投下十株矩木枝以供其饮食。虽然已被师父明令禁止,谢衣还是忍不住动用法术窥视了下界那些受到矩木侵害之人的情况。他看着他们情绪逐渐亢奋,或大悲或大喜或大怒,走上街市,与所有相见之人争吵辱骂甚至打杀,直至彻底失去理智,甚而有一名女子,由于爆发了异乎常人的力量而被当做妖女活活烧死。他又悲又怕,无法合上瞪圆的双眼。
他不出声色地步入主厅,刚淋的雨顺着长发无声无息渗入地毯。沈夜正如往常一样在沉木椅上扶额休憩,皱起的眉头总也展不开。
听见脚步声,沈夜一动不动地开了口:“谢衣,是你么,为何今日脚步如此沉重。”
他径直走到沈夜膝前,跪地行礼,却再没起身:“师尊,与心魔结盟之事,当真没有回头之路了么?”
沈夜放下手臂坐直了身子,那人虽然身子是跪着的,眼光却不躲不闪:“此事已成定局,休要再议。”
“师尊,这附了魔气的矩木枝,纵是灵力强如我烈山部之人也不敢触碰,下界黎民何其悲苦,即使并非亲眼所见,也当心生悲悯。这样戕害下界百姓,长久下去,城人难道能得苟活?”谢衣说着,语气越来越急。
“你终究还是违背我之命令看了?”
“师尊,请恕弟子僭越。就算不听、不看、不想,我也会对师尊说出这些话,为了一己谋生,牺牲他人性命,这样当真值得么?”
沈夜一挥衣袖:“谢衣,念在你我多年师徒情分,你这些日子犯的错为师既往不咎。”
“师尊,你当真不明白么?这样的做法又和前任大祭司有何分别?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沈夜猛地起身,繁重的衣襟带起一阵凉风:“放肆!”
门那一头却传来细碎的声响,沈夜仍是厉然:“谁在那儿!”
“是……”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门框后面露出来,“是小曦……”
沈夜闭上双眼叹一口气,向门口走去。他蹲下身子,将小曦揽到身前:“小曦睡醒了么?”。小曦瞪着大大的眼睛,从沈夜的身侧努力探过头去看另一头背过身的谢衣,问道:“哥哥,是和谢衣哥哥吵架了么?谢衣哥哥是个很好的人,昨天还送了小曦一只会说话的偃甲小鸟,只是他看上去好像总是很不开心……不管怎么样,哥哥可不能和他吵架呀。”
摸着沈曦软软的头发,沈夜的额头仍是没能舒展一点:“小曦乖,哥哥没有和他吵架,只是在讨论一件事情。一件无法讨论的事情。”
他回过头,见谢衣肩头一紧。
是时女祭司静萍匆匆跑来:“大祭司大人,属下照看不力,没能在小曦醒来时守在身边,打扰了大祭司的日常工作。”
“无妨,”沈夜转向仍旧跪着的谢衣,“我还要照看小曦,破军祭司……你退下吧。”
谢衣却仍不起身,周身的地毯的颜色已被雨水浸深了一大块。
沈曦摇摇头,对着沈夜说:“哥哥,小曦不要紧的,你和谢衣哥哥要先和好才行。”
一阵沉默,谢衣迟迟起身,一时间腿脚踉跄的他走至门口对大祭司行礼:“师尊,弟子先行退下了。”
“谢衣哥哥,小曦以后还能见到谢衣哥哥么?”沈曦仰头望着他。
谢衣愣了一愣,只得点点头,脚步移到了门外才又停住了:“师尊,今天的雨很大很冷,外出请务必撑伞。”话毕,头也不回地出了主神殿。
沈曦的声音越来越远:“哥哥,你可不许跟谢衣哥哥绝交呀……”
在偃甲室呆坐良久,不知何时,天已黑了,廉贞祭司华月正站在面前。
“你来了……我竟不知是何时……”
“我都知道了,你和阿夜……去往下界之事,我和瞳已计划好,这样一来你和阿夜也都不必为难。你若心下已绝,今晚正是绝佳时机,瞳已做好以你为身形的幻蛊,我侍奉着阿夜,适当之时我会向你们同时发出讯号,到时你只需要……”
“当真别无他法了么?流月城一定要走上这条不归路么?”
华月撇过头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是不归路了。何况,你认为我会在乎那些么?”
谢衣没有再说话。他头也不抬地听着华月的部署,直到最后才点了头,甚至没想到要站起身来送她。本已走出门去的华月却又折回来:“刚刚小曦睡了,阿夜抽出她日记里所有与你有关的纸页,尽数烧毁了。你明白的,谁也不愿伤心难过,事贵两全。”
之后的事情他大概记不得了,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他已然忘了流月城的饮食起居,忘了每月祭典的风俗习惯,忘了同年同岁的邻里好友;他就像每一个下界人一样,就像土生土长一般,喜爱、并且接受这片土壤。因为即使并非如此,他也回不去了。
……做好你自己吧,想那些又有何用?……
那个声音再度回想在耳边之时,他突然在凌乱的书堆中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东西。或许常人不会觉得多有趣吧,那是一张偃甲图谱,他从最底层迫不及待地扒出来,没有理睬蹭了一袖管的灰。
“火玉偃甲炉”
图首是一列娟秀的行书,图谱上满满当当地绘着该炉的各层机关剖图,并用不同的符号标记了各部件的材料。古榣木为基,玄铁为壳,铁梨木为体,涂以金泥,天绝金煞以为引,火玉为燃料。一经发动,无需人力助燃,直至燃料用尽。若火玉上乘,可燃三月而不断,燃烧程度可由严寒程度自行调节。这淡绿色图纸最不显眼的地方,以相同的字迹不同的墨色写着一行小字:“吾十年之心血 求而不得忘慧质之人于吾人形未尽之际达吾所愿”,末了,留下一枚竹子形状的徽印。
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张图谱,他捧在手里,又奔至院中仔仔细细重读一遍,才如获至宝地卷起来纳于怀中。
他立即发动传送法阵,回到静水湖,打算埋头研究一番,暂且做个雏形出来。
这样不吃不喝不知过了几日,谢衣发现图谱中仍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终于再一次走出静水湖,购置一些饭食也顺便放松,稍事休息再继续。出门时便已入夜,回去的路上经过那家酒馆,他犹疑了一会儿,决定进去坐坐。
“老板,来坛酒!”
谢衣还未开口,便被一把熟悉的嗓音打断。说巧不巧,自己竟又和偃师叶海撞到了一起。他眉毛稍作惊喜地挑起,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没见过斯斯文文的人整天讨酒喝的。”谢衣便也报以一笑,两人自自然然坐至一桌。
叶海仍是二话不说先干一碗,接着才说道:“你可不厚道啊,我去上次那座山里找了你两回,头一回被你那复杂偃甲机关伤得不轻,第二回好不容易进了去,却连个人味儿也没有。那么好的地界儿,你不住也就罢了,说什么有缘再见,我看你是存心不相见吧?”
谢衣仍是抿嘴笑着:“阁下说笑了,谢某并无意欺瞒于你,况且今日既已相见,难道不是有缘么?”见叶海撇头去喝酒,做愠怒之态,他继续道:“能通过谢某所设重重机关,想来阁下必定偃术了得,在下现今对一副偃甲存有些许疑问,不知可否讨教一番?”这一听闻,叶海赶快凑过来,眼睛里透着光。
说着,他自袖管中掏出那卷偃甲炉图谱:“此图谱乃是阁下离去那日谢某无意发现,若能制成,势必造福众生。然而当真要让常人使用,这驱动装置……”
叶海的眼色却渐渐凝重下来,谢衣抬眼一见,停下了话语。
“叶兄……可有其它见解?”
“你若不提,我怕是就快要忘了的,”叶海提起一口气,又慢慢呼出,“谢兄,你可知这图谱为何人所绘?”
谢衣摇摇头:“自是不知。”
“是我。”
这话叫谢衣瞪大了眼睛。叶海继续说道:“我还十分年轻的时候,心气高且旺,设计出这偃甲炉,还造出了实体……”“那么最终是……?”“自是失败了。我早知这偃甲有不少缺陷,妄图以自身灵力催动其运行,不想险些赔上多年修为,以致现在仍是身体虚弱。当真是缺乏自知之明。”
“叶兄言重了。这偃甲炉设计之机巧可见一斑,若做些改动必能成功。”谢衣道,“为何不凭你我之力再试一次,让这偃甲炉发挥功用?”
叶海的脸上重又挂上了笑容:“你对这偃甲炉就这么感兴趣?只是因为觉得它设计得巧妙?”
“阁下有所不知,”谢衣将目光投向远方,“谢某出生于北疆一处苦寒之地,每年不过六月即严寒霜冻,族人饱受其苦。况且……我曾与恩师倾力合作,设计一座偃甲炉,以解族人千年之苦。不想……”
不想偃甲炉设计未毕,紫微祭司便宣布流月城与心魔结盟,或者说,心魔便钻入伏羲结界裂缝附上矩木,又或者说——就叫谢衣寻得了破开结界之法,只是一点点,也够了。
天意从来高难问。
师尊曾这样说。那时谢衣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虽不能完全说是小孩子,但也完全不能理解这话的涵义。师尊多少年来似乎没有变过,一直是伟岸的背影、厚重的衣襟,小小的谢衣总是一不留神就被落在后面很远。这时沈夜会回过头,看着小小的他原本焦急丧气的脸上绽开一朵笑容、快步小跑过来,一把攥过他的小手,再继续向前走去。
那时的华月很辛苦,除去廉贞祭司的神职工作,每日哄过沈曦有时还要哄谢衣,沈夜忙于政务之际还要监督谢衣练习法术。但那时华月的言语和眼睛里都是带着笑意的,也喜欢讲故事,无论是天边星宿或是神话传说,谢衣觉得都比师尊讲的有趣。不过空闲时候他仍是更喜欢追在师尊身后跑。
瞳在那时的他看来是有点吓人的。瞳总是遮住一只眼睛,又不爱讲话,脸上也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初学法术的他偷偷跑进一间不认识的大屋子里,鼻子里全是不喜欢的气味不说,还到处都是人体的各个部分,由于摆得整齐,反而显得更加诡异。他想跑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生出结界,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索性坐在地上埋头大哭起来,这样也便看不见那些了。当晚谢衣虽被瞳发现送回到沈夜身边,不住哭闹的他仍是让师尊陪了一宿才得压惊。他哭得累了,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为什么瞳叔叔从不走路,师尊说是因为他病得太重、双腿已然废了,他忽然觉得瞳也不是那么可怕;他问得累了,才终于睡了。
沈曦是沈夜的妹妹,在谢衣眼里是也个小妹妹,只是总忘记自己叫什么。他陪着她玩了一年,知道了她每过三天便会忘记一切,还知道了她其实比自己年长几十岁。尽管他并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但他从不曾笑话沈曦。
后来他发现师尊总会被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袭击,总会被当面说着尽忠之言的人恶意中伤。他早知道自己更小的时候,师尊还未即位,曾经有人想要害死他,但谢衣不敢多问,他以为师尊已经坐上了紫微祭司这把圣椅,一切就该结束了。直到有一次,师尊负伤回到主神殿,他终于忍不住,问师尊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做坏事的人要被陷害,为什么烈山部人生活已经如此艰苦却还是要自相残杀。
沈夜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只说,天意从来高难问,似乎深谙这世间一切。
谢衣没有听懂,但是他确定了一个愿望,除了造福族人——那就是回护师尊。然而他未尝想到,人生竟有这许多无奈,令“以己之力回护一人一城”这一单纯愿望终难达成。也罢,天意从来高难问。
“……我曾与恩师倾力合作,设计一座偃甲炉,以解族人千年之苦。不想……”
一口气喝下一碗酒,叶海搭话:“也是没能做成罢。”
谢衣把目光收回来,点点头。
“若是此次做成了要回去么?”叶海继续道,“这里倒是春暖花开,气候适宜,总不能是一个人逃出来躲清闲的吧?”
“大约,我这次出来,也只得躲清闲了。”
气氛就这样沉了下去,消遣酒不知不觉成了闷酒。叶海像是明白他的苦衷一样,也不再追问,怪的是这次他的酒量忽然大了不少。
酒尽人散之际,谢衣开了话茬:“叶兄难道不好奇谢某为何离开故乡隐居此地?”
“那你呢,早已察觉奇怪,就不好奇我到底是什么身份?”叶海这样问回去。
谢衣微笑:“若阁下有心相告,终有一日会主动言明,问有何益?”
“正是,”叶海也笑了,“那偃甲炉,你还要做么?”
“自然要做,这可谓谢某一大心结,”谢衣停顿一下,“偃术本就不为世人所接受,得友如此,必当将古今之偃甲从头探讨一番!”
“那么日后还要蒙你多多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