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挽歌》龙胆花

8、第八章

　　李恪望着几步外那女孩犹自泛着泪光的双眼，只见她本来充满委屈和惊讶的目光中慢慢溶进了几分惊喜，柔和朦胧的眼神也变得分外清亮起来。此时他已顾不上心头悄然浮起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激动，虽然也定定地回望着她，可是眼角的余光却对那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丝毫不敢放松，头脑中也在飞快地旋转，盘算着如何能让他们两人安全脱身。
　　让他讶异不已的是，那女孩对他凝望一刻，唇边忽然绽开了楚楚动人的笑容，象身处绝境却意外找到依靠的无助孩童，连笑容中都充满了信赖。这笑容几乎让他看得呆住了，连身边的危险也在瞬间置于脑后，情不自禁地，他的嘴角也向上挑起，回报她一个无言的微笑。只不过就是这刹那之间，他脑海中已经灵光一闪，模模糊糊想出个主意。
　　他收起笑容，回身拖起被他刺伤的矮个子黑衣人又朝前走了两步，然后不管他的呻吟，重新把他掼在草丛里，依然用剑尖点在他咽喉上，回头对高个子黑衣人说：“你的同伴受伤了，我的同伴也受伤了，不管你们因何偷袭，我们现在多少也算扯平了。他们两个现在都走不动路，要交换也只好我们两个来换。你若愿意，我数到三大家就同时向前走。”
　　高个子黑衣人沉着脸一声不吭，也不知在踌躇些什么，抑或对这个提议心有不甘。那半躺在地上受伤的黑衣人似乎等不及了，双手按着腿上的伤口呻吟道：“大哥，赶快答应这小子吧。今天不走运，我们也别想着打探唐军的什么消息了。”
　　这人此言一出，李恪已立时明白他们遭遇的是高昌潜入伊州的密探。他冷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轮番扫过，这才轻哼一声淡然说道：“原来是麹文泰派来的。告诉那老家伙也不怕，我天朝大军明日一早就要从伊州开拔，让他识相点赶快弃城投降，否则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听完他的话，那高个子黑衣人的面色更加阴沉，郁郁不乐地瞪了李恪一会儿，这才带了几分无奈点点头说：“好，就照你说的办吧。”
　　虽然对方已经答应了互换的提议，此时李恪倒反而更加紧张。他把手中长剑稍稍移开寸许，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黑衣人，沉声缓缓说道：“一——二——三——”三字声音一落，两人果然都依约抽开手中的长剑和横刀，缓缓朝对方走了过去。
　　李恪极力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错眼珠地紧盯着迎面走来的黑衣人，同时还要留神身后他那个受伤的同伴。尽管心思分了几用，他也没忘记寻找合适的出手时机。可是他还没等到一出既中的机会，目光却猛然捕捉到对面坐在草丛中那女孩右手中忽地闪过一丝微光。他不知道那女孩手中何时已多了一柄几寸长的锋利短剑，更没料到她摔伤以后还能如此敏捷地一跃而起，一剑刺在高个子黑衣人的背上。那女孩扑过来时带起的风声、对面同伙的惊呼声几乎同时传来，不过一切都迟了一步，高个子黑衣人的全副精力似乎都集中在李恪身上，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感觉到冰凉的剑锋深入肉中的刺痛。他象是不敢相信一样，身子摇晃几下，猛回头望向身后。只是在这一瞬间里，李恪也及时冲上一步，手中长剑利落地刺进他胸膛。那人连呼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重重地向后栽倒下去。
　　李恪刚跃到他身边想仔细察看一番，就听那女孩痛苦地“哎哟”尖叫一声。他顿时心里一惊，也顾不上再看那黑衣人是否已经毙命，急忙抬头望向那女孩，就见她已经重新跌坐在地上，双手压在腿上不停地呵呵吸气，垂下的面庞完全被披散的长发盖住，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李恪拔出插在黑衣人胸前的长剑，转身奔到她身边，充满焦急的声音中还带了几分慌张，低声问道：“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那女孩见他询问只好抬起头来，月光下不难看出她的脸色惨白，脸上精巧的五官也几乎皱成一团，汗水正顺着鬓边涔涔而下。她的泪珠还在眼眶中打转，却拼命吸着气，极力忍住疼痛摇摇头说：“我没事。”这句话刚说完，她却忽然把头抬高一点，焦急地望着前方说，“殿下，快——快，那个人要跑掉了。”
　　李恪这才想起身后还躺着一个受伤的黑衣人。他嚯地站起身朝那女孩看的方向望去，就见那个受伤的黑衣人已经趁乱向林子深处半爬半跑地逃命了。他皱皱眉，低头朝身边四下逡巡一圈，忽然弯身从地下拾起一块卵石，对准那人背后飞了出去。
　　卵石准准地打在那人没有受伤的腿上，就见他脚步一个踉跄，哎呦一声摔趴在草丛里。李恪纵上几步追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他团领窄袍的后襟拎起来，气喘吁吁地说：“想跑，没这么容易。”
　　这矮个子黑衣人被他再次摔到草丛之中，眼中露出恐惧绝望的光芒，双手撑在身后蹭了几蹭，低声哀恳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李恪蹲下身子伏在他身边，一本正经盯着他说道：“你已经探得了麹文泰想知道的消息，可我还没探得我想知道的消息，怎能放你说逃就逃呢。”
　　这人听李恪语气和善，话语松动，心中顿时萌生出一丝希望，频频点头说道：“求将军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将军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倾囊相告。”
　　“我问你——”李恪凑到他面前，又把声音放低些问，“麹文泰可是已经知晓大唐出兵攻打高昌？”
　　“知道，大王早已经知道了。”
　　李恪脸上没有现出丝毫惊奇，仿佛这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紧接着追问道：“那他有没有派人到浮屠城向西突厥叶护求援？”
　　那黑衣人迟疑片刻才胆怯地说：“前些天大王遣使去了浮屠城，不过据小人推测，阿史那步真可能回绝了大王一同出兵的请求。因为使者回来之后，大王更加愁眉不展，日日忧心忡忡。”
　　李恪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忧虑减轻了几分，不过仍然继续问道：“那麹文泰呢？还有什么打算？是冥顽不灵，打算与大唐对抗到底，还是审时度势，准备放弃无谓的抵抗？”
　　“这——小人实在不知道了。”那黑衣人仔细思索一番，为难地摇摇头，“小人只知道，大王此后又往田城增派了几千兵马。”
　　这田城本是高昌东面的一座城池，现在李恪听到麹文泰向田城加派了兵马，显然是要顽抗到底，他忍不住冷哼一声说：“这个麹文泰，看来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那人心怀畏惧地偷眼瞄瞄李恪，带着几分谄媚说道：“将军不必为此担心。其实大王在高昌国内刑法严苛、横征暴敛，百姓积怨已久，早就人心尽失。只怕天朝大军一到，大部分人都要额手称庆呢。”
　　李恪见想探问的消息都已问到，轻蔑地朝他面上扫了一眼，不无讽刺地说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卑躬屈膝的丑态。你若真有此见识，何必还要助纣为虐，替麹文泰这老家伙卖命呢。不过你放心，我既说了饶你不死就决不会食言。现在你就快滚吧，如果再敢回来捣乱，休怪我取你狗命。”
　　那人见李恪真肯放过自己，一下子大喜过望，口中连连称谢，转身连滚带爬地逃进密林深处。
　　李恪一直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团黑色彻底溶入夜色之中，再也无影无踪，才放心地转身走回那女孩身边。那女孩还坐在草丛里，腿上的伤痛似乎已经减轻一些，正全神贯注倾听他们的对话。现在见他向自己走来，她才轻嘘口气，指指他肩膀说：“殿下，你肩上的伤——”
　　经她一提醒，他这才想起自己左肩上中的箭矢，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他低头看看，左臂上白色的袍袖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不过他先没有顾及自己的伤，反而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关切地望着她轻声问：“你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只不过跌下马时扭伤了脚，腿也擦破了。”
　　“是吗？让我看看。”他边说边撩起她袍子的下摆，露出脚上一双鹿皮靴和束扎在靴中的麻布裤。
　　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一边猛地把腿往回缩了缩，一边带着几分羞涩轻哼道：“不必了，真的不要紧。”
　　她的扭捏和尴尬让他猛地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仍然陌生的年轻女孩而不是自己的亲兵，他的举动确实带了几分鲁莽。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不过依然坚持道：“你的腿若是擦破了，最好还是先包扎一下。非常时刻就不要再讲究许多避忌。当日在酒肆中你挺身打抱不平，刚才受伤后还能伺机偷袭敌人，不都是男儿豪气十足嘛，包扎一下伤口何必还要扭扭捏捏。”
　　这女孩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头也低垂得几乎埋进了怀中，不过终于不再出言阻拦，轻轻把受伤的左腿伸出来。李恪小心地把扎入皮靴的裤脚拽出来，又慢慢卷了上去，这女孩柔嫩、匀亭的小腿一点点出现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把所有杂念都摒除出脑海，一心专注于她膝盖下面红红的一片血渍。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一下伤口，然后才抬起头问：“你身边可带了丝帕、汗巾没有？”
　　那女孩被他一问，不得不抬起头来。她的脸孔依然红红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中夹杂了几许感激、几许窘迫，细小的牙齿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递给他。
　　他接过丝帕，对她淡淡一笑，这才低下头开始帮她包扎伤口。当他的手指触到她白皙如凝脂、光滑如寒玉的肌肤时，心不禁猛地一跳，手也象被烫到一样微微发抖，寒夜中额头上居然渗出了隐隐的汗珠。他急忙暗自深吸口气，努力稳住心神，抖开丝帕把伤口轻轻扎好，然后再小心翼翼把裤脚卷下，扎进皮靴之中。
　　那女孩的头仍低垂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那双妩媚杏眼中虽然还含着羞涩与窘迫，不过却极力作出轻松的样子对他笑笑说：“多谢殿下。其实我的伤真的没什么，倒是殿下肩上似乎伤得不轻呢。”说到后来，她的笑容渐消，眉目之间带出几分忧虑和关切。
　　李恪又低头看看自己肩膀，微微摇摇头说：“这伤也不算什么，不过因为箭簇射入肉中，总要回城找随军的大夫把箭取出才能包扎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一边问一边把自己的长剑递给她，“能不能帮我把露在外面的箭尾削断？这样长一段箭尾露在外面，行动起来实在不便。”
　　这女孩点点头，接过他的长剑，一手按住他肩头，一手用剑锋把露出的箭羽削掉了大半。
　　李恪拿回长剑对她道声谢，转身把剑插入鞘中，然后才回头望着她笑问道：“姑娘，这次你总该把身世向我道明了吧。怎么你一个姑娘会随着大军来到伊州城中？为何三更半夜会从侯将军府中跑出来？”
　　“我——”无忧用力咬着嘴唇看看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恪见她犹豫不决，故意板起脸来说道：“你既然吞吞吐吐还想隐瞒，那我只好把你押送回侯将军府中，和他一起审个清楚明白。”
　　“别——”无忧果然信以为真，情急之下低喊出来，“爹本来就被我偷偷跟随大军出征一事惹得火冒三丈，还要人明天一早就押送我回京城。如果再看到我给他惹来这么多麻烦，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赖在这里了。”
　　“你爹——？”李恪听她如此说来倒是一愣，狐疑地看着她缓缓问道，“你是侯将军的女儿？侯无忧？”
　　“你怎么知道我叫无忧？”这次反而轮到她惊奇了，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和焦急，神情中又流露出孩子般的纯真和好奇。
　　他故作神秘地对她笑笑，不过在她那充满探询的目光一再逼视下，终于忍不住说：“你忘了我们在禁苑里射中同一只锦鸡的事了吗？”
　　无忧被他提醒，顿时想起一定是禁苑中姐姐那几声呼唤让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心中的疑惑一下子释然了。
　　“你为何要女扮男装，偷偷随侯将军征讨高昌？”李恪现在虽然已经弄清楚她的身世，不过对她如此胆大妄为、惊世骇俗的举动还是不能理解，于是便继续追问起来。
　　无忧不好意思的对他笑笑，然后才轻声说：“我听爹每次讲起他东征西战的故事都津津乐道，心里实在羡慕。现在终于等到爹又能带兵出征，所以就想跟来看看。”
　　李恪终于忍不住也微笑起来，笑容中带着点揶揄问她：“那你现在是不是知道了，行军打仗根本不象你想得那样好玩，为什么还不回去。”
　　“回去？”无忧挑挑眉毛瞪他一眼，“我们一路行来这么辛苦，现在连阵仗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回去，那路上的辛苦不是白费了吗。再说，行军打仗若是一点都不好玩儿，殿下为何也要随军征讨高昌？”
　　听了她的诘问，李恪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微微有些不快地望着她反问道：“怎么？难道我就不配带兵打仗吗？”
　　“不是。”无忧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敢象刚才那样信口开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稍稍沉思了一刻才小心答道：“殿下身为皇子，本是天皇贵胄，其实根本无需冒这个险、吃这个苦。可是我在途中偷听到爹和钟伯聊天，知道是殿下执意向皇上请求，这才跟随大军前来。想我们一路行来如此辛苦，殿下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磨练，却也照样坚持下来，实在让无忧心中佩服呢。”
　　李恪听了她的解释，神色这才和缓一些，用力把她搀扶起来，一边扶着她向小路上走一边说，“你一个女儿家都能吃这番苦，若说佩服，我心里才对你佩服得紧呢。”
　　无忧靠在他身边，低着头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听他如此说来，忍不住吐吐舌头，无声地偷笑起来。
　　他们沉默着走到路边，李恪那匹白马还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他拍拍马鞍对无忧说：“你那匹马已经无法再走，就和我同乘这匹银龙回去吧。”他说完也不待她开口，就伸臂托着她，吃力地将她扶上马背。左肩的伤处经此折腾又剧烈疼痛起来，他忍不住皱紧眉头，抬起右手在肩上用力按按。
　　无忧想到要和他同乘一骑，心中多少还有些不自在，不过当此情形也确实别无他法。她正在磨不开呢，看到李恪紧锁的双眉，知道是扶她上马时触到了伤口，再也顾不上心里的窘迫和尴尬，急忙低下头关心地问：“殿下，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李恪勉强笑笑对她摇摇头，然后也翻身上马在她身后坐稳，一抖缰绳，白马听话地向前小跑起来。
　　无忧坐在他身前，忽然想起刚才一直忽略的问题，不觉好奇地回头问道：“殿下，你刚才深夜去找我爹，可是有什么军中的大事要和他商议吗？”
　　无忧这一问，李恪终于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本来是有事要找你爹商议，不过刚才从那个高昌探子口中问出了消息，我就不必再找你爹了。”
　　“殿下，那你能不能帮无忧个忙？”她的头依然转向身后，恳切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
　　李恪稍一怔忡就明白过来，脸上顿时又露出了笑容，故意望着她问：“可是让我在你爹面前说项，让他明日一早也带你一起开拔？”
　　无忧见他已经猜中自己的心思，不禁嫣然一笑，点点头说：“殿下既如此聪明，一定也能说服我爹，帮到无忧这个忙。”
　　“就算我不说，你现在腿脚受伤，你爹恐怕也不会硬要送你回去了。”李恪望着她唇边忽隐忽现的两个小涡，心中忽然又泛出了那股难言的喜悦和激动，右手拉紧缰绳，在马臀上猛抽两鞭，顺着崎岖的山路飞快地向前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