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侯无忧坐在父亲中军帐的角落里,目光虽然一直专注于炭炉上冒着热气的茶汤,耳朵却留神聆听帐中央围坐那群人的聚议。除了父亲和吴王李恪,谁也没对她这个不起眼的亲兵多加留意,更不会想到这个清俊少年其实是个乔装打扮的姑娘,侯将军的千金。刚刚李恪走进帐中时,和众人寒暄过后,还不及落座,就一眼瞥见了躲在角落一隅,暂时充当了侯将军亲兵一职的无忧,不由对她露出个亲切的笑容,目光也自然而然落在她受伤的腿脚上。无忧本来也正带着满心关切看向他受伤的肩头,察觉到他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急忙对他眨眨眼睛,会心地一笑。李恪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也对她眨眨眼睛,然后才带着这种无声的默契在众将官中坐下。
      此时,无忧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目光不由得又飘向了坐在众人之中一言不发的李恪。他自从进了这中军帐与众将一起商议攻打田城一事,一直没有开口发话,只是双手抱在胸前,紧抿双唇盯着桌上放的山川图,聚精会神倾听他人议论。无忧下意识盯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眼睛上两道充满英武之气的浓浓剑眉,不知呆看了多久,李恪忽然如心有灵犀一般,目光也向她那个角落移了过来。当他们的目光倏地碰上之后,他本来严肃的神情中顿时多了几分柔和,又在不经意间对她微笑着眨眨眼睛。无忧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望着面前的炭炉,不敢再看他。
      那晚在伊州城外他救了她之后,又亲自把她送回父亲府中。父亲不知是碍于吴王的面子,还是真的心疼她的伤势,总之是没有再训斥她,也没有再提送她回京城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坐在马车中,随着大军一同赶往高昌。一路行来,这十几天都极为顺利。大军经过了数座被弃荒城,一直到达高昌都城以东的最后一座城池——田城。她的腿伤和扭伤的脚踝本来并不严重,经军中大夫诊治,疼痛日益减轻,恢复极快。由于大军并未遭遇任何抵抗,她根本感觉不到战争的紧张和劳苦,心情很快就重新轻松起来,每日坐在车中,好奇的目光却不停透过车窗向外探看。大军队伍中最吸引她注意的就是从伊州带走的那十几座攻城用的巨大巢车。这些惹眼的庞然大物顶端架着巨型横木,前面挂着千斤重的铁锤,后面还有专供兵士用的投石机。她若不是因腿脚受伤要被闷在车中,早就要凑到近前看个仔细。
      除了这形制奇特的巢车,另一个一旦闯入眼帘即能牢牢牵引住她目光的,就是那个身着铠甲,骑在白马上的矫健身影。自那晚在城外遭遇危险蒙李恪救助,此后她虽然并未仔细思量,可是那张英俊的面孔和马背上的飒爽身姿却在不知不觉中潜入她心底,让她在不经意之间多了一份期盼和牵挂。虽然她也知道,身为征讨高昌的副总管,在此行军途中他根本也无暇顾及她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女子,甚或他早已把这段插曲丢在脑后。可是只要能看到他驰骋在马上的身影,知道他并未被肩上的伤痛所扰、所困,她心里还是会由衷地升出一股喜悦。
      无忧正心不在焉想着这些心思,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却突然听到父亲开口说:“大家都已经议了半天,怎么一直不见吴王开口?殿下对攻打田城一事有何高见?”
      无忧急忙抬起头来,就见李恪对父亲点头笑笑,想了想才朗声说道:“在下对带兵打仗本是初出茅庐,毫无经验,刚才听大家议论,确实受益匪浅。”他边说边伸手点在面前的山川图上,又抬头环视众人一圈才继续说道:“刚才薛将军之辞颇有道理。虽然在下已从高昌探子口中探知,西突厥并不打算出手帮麹文泰,虽然李大亮将军也带兵前往浮屠城对西突厥施以威慑,可我们此次攻打高昌还是宜速战速决,不能拖延。如果拖得旷日持久,我军战线太长,毕竟粮草难以为继,极易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虽然我们一路行来还未与高昌军队正面交锋,不过田城毕竟已是都城外的唯一屏障,又筑得城高墙厚,此役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要顺利攻下田城,关键还要看我们那十几架巢车是否能真正发挥作用了。李恪不才,明日一战愿主动请缨,请众将军别笑李恪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抢这个头功。”
      无忧听到他主动请战,一声忧心忡忡的惊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总算她反应及时,才把已经冒头的一声“哎呀”用一阵咳嗽掩盖过去。尽管如此,她充满忧虑和关切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她这阵掩饰的咳声似乎也吸引了李恪的注意,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地从她藏身的角落一扫而过,虽然脸上还是一本正经不带任何笑容,可是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目光中带着些许宽慰和自信。
      坐在上首的侯君集听了他的话,不觉皱皱眉头低声说:“吴王此心下官很能理解,只是殿下在伊州城外被高昌探子射伤,伤势不轻,此后又日日在马上颠簸,未及好好休养。依下官之意,这个急先锋,殿下实在不该勉强。”
      听侯君集如此说来,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人连连点头赞同,异口同声对李恪劝说道:“侯将军此言甚是,殿下身上伤口还未痊愈,明日一战就不要勉强。现在才是大军征讨高昌的第一仗,等我们到了都城,还尽有恶仗可打,殿下还怕错过了机会吗?”
      “多谢众位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李恪又对在座众将环视一周,然后才把目光停留在侯君集身上,沉着却不容置疑地说道,“在下身上的伤本不是什么大事。父皇既然能答应我随军出征,又委以副总管这样的重任,无非也是希望我经此一役得些历练。诸位将军都随父皇征战沙场多年,想来也不是没有带伤上阵的时候。在下若是因这点小事就畏首畏尾,日后被他人知道岂不要成了笑谈。侯将军,我们大军进入高昌至今未动一兵一卒,请你体察在下请战迫切之心,一定要答应我这个请求。”
      侯君集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却又如此坚决,左手仍旧捻着胡须沉吟起来。李恪请战之心如此急切,依他看来还是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心性。况且他一个毛头小子从未经历过任何阵仗,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此时心中必然会跃跃欲试,争抢着要做此首战先锋也不足为怪。可是他身上毕竟有伤,明日攻城中若万一有个闪失,他在皇上面前该如何交待呢?若在平时,以他谨慎的脾性,也许就会委婉回绝李恪了。可是前些天多亏他出手搭救,无忧才得以平安归来。此后在众人面前他又一直守口如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欠了他这份人情,侯君集自然对他心存感激,就连一路行来对他的轻慢之心也减了不少,现在便不忍让他碰个钉子,挫了锐气。
      他又向身边环视一圈,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遂深吸口气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明日攻城之战就由吴王来打头阵吧。我们带来的那十几架巢车分成四组,明日卯时同时攻打四门。吴王就在东门这里坐镇,同时统管南北两门。阿史那社尔可带一万人马到西门策应。我们会在东门外的高坡上观战,无论哪门先破,我会带余下兵马攻入城中。薛将军带五千兵马,留在营地殿后,以备不时之需,待城中局势已定后再带兵入城。”
      李恪见侯君集已经答允自己的请求,顿时喜上眉梢,望着众人用力点点头道:“好,明日一战,李恪决不会辜负众将军厚望。”
      大家见主帅已经发话,索性也不再多劝什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侯君集见大家再无异议,这才站起身说道:“明日攻城方略已定,大家都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再找将作监的工匠看看那些巢车。”
      李恪随众人一起走出中军帐,想起明早的攻城之战,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刚才在帐中内心激动,让他越来越感觉燥热难耐,现在被帐外清冷的空气包围,他顿时觉得心神舒爽,有说不出的惬意,索性也不回自己的营帐,反而转身向营外那片可以俯瞰城垣的高坡走去。
      他顺着崎岖的土路向上走了一半,周围一片沉寂中,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忽然又多了点若断若续的奚索声响,隐约还可以听到喘吁吁的呼吸声。他立刻警觉地止住脚步,倏地转身朝背后望去,就见黑暗中一个人影,脚步稍显吃力地顺着自己的来路跟了上来。他的右手不知不觉握住了腰间斜挎的长剑,一动不动俯视着那个正在攀爬的人影。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停下脚步,于是一边走一边抬起头向上望去。李恪在夜色中极力分辨着这个略显熟悉的身形,忽然带着些许惊喜、些许疑惑低声问:“无忧,是你吗?”
      那人没有吭声,反而加快脚步,很快冲到他面前几步远的一片缓坡上,这才气喘吁吁地说:“殿下好眼力。”
      黑暗中李恪唇边顿时漾起了不可抑制的笑容,返身走回她身边,望着面前那对亮晶晶的眸子说:“真的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腿上的伤可全好了吗?”
      无忧也对他微微一笑答道:“多谢殿下还记挂着我的伤。除了走起路来脚还有点疼,已经全无大碍了。”
      他放心地点点头说:“其实我这些天一直想来探问你的伤势,不过行军途中也多有不便。刚才在侯将军帐中看到你的样子,就知道你的伤已不碍事,这才放心了。”
      无忧听他话语中显然一直记挂着自己,心里顿时悄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甜蜜,本来轻松自然的神色中突然多了几分羞涩。
      李恪望着夜色中她唇边那若隐若现的笑靥,心中忽然也有些没来由的紧张,急忙敛敛心神正色说道:“你怎么不在帐中休息,反而跟着我跑到这里?”
      他这一问似乎提醒了无忧,她唇边那点笑容慢慢消失了,抬头望望一身白衣的李恪,满心忧虑轻声说道:“殿下肩上的伤真的好了吗?刚才我在帐中听殿下如此坚决的请战,实在放心不下——”
      她心里总觉得自己对面前这男子的关切表现得太明显、太露骨,因而声音也越来越轻,说到后来实在没有勇气再接续下去。她的头也不由自主低垂着,脚尖蹭着面前的黄土,再也不敢面对他灼灼如炬的目光。
      她的紧张、不自在似乎也感染了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又变得起伏不定起来。他舔舔发干的嘴唇,极力克制着自己说道:“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既敢主动请战,心里必定有这份把握。”他顿了顿忽然故意笑笑说,“你难道就这样看低了我吗?”
      无忧以为他真误会了自己的关切,急忙抬起头来不安地解释道:“殿下怎么会这样想呢?自大军出征以来,我对殿下只有越来越多的敬重和佩服。也正因为如此,才生怕殿下肩伤未愈,明日出现什么闪失。”
      李恪见她竟对自己的玩笑信以为真,歉然地拍拍她肩膀说,“你也不要误会。我自然明白,你深夜追到此处来劝说我,还有刚才帐中诸位将军的劝阻,其实均出自一番好意。可是你们谁都不会明白,这机会对我而言有多么难得,而把握这个机会对我又意味着什么。我岂止是要抢这个头功而已。”这番解释不知不觉中勾动了他的满腹心事,他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继续缓缓向山坡上走去。
      无忧静悄悄地跟在他身边走了一段路,忽然抬眼看看他逐渐凝重的神色。在这一刻,看似血气方刚的吴王李恪一下子显得老成持重起来。她本来还在诧异他这番变化,细细想想却又恍然若有所悟。她犹豫了一刻终于咬咬下唇说道:“我想——我也许能猜到殿下的心思。其实,璞玉掩于乱石中,终难磨灭自身的光彩。殿下心中既有安邦定国的文韬武略,又何须急切地在别人面前证明什么呢。”
      李恪吃惊地低头望望仍扮作一身男装的无忧,一时沉默不语,脚步却不禁加快几分,朝着山顶直冲过去。
      无忧脚伤仍未痊愈,走长了山路感觉颇为吃力,渐渐落在他身后。等她擦着额上汗水登到坡顶,李恪正手扶着一棵满是枯枝的虬结老树,一动不动向山坡那边灯影幢幢的城楼眺望。无忧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暗自在心里作了几个深呼吸,慢慢踱到他身边,目光也顺着他看的方向落在了城楼上。
      他们默默无言,并肩站在树下向前眺望着,不知过了多久,李恪忽然用低沉的声音幽幽说道:“其实我如此急切,也不仅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可能更多的还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什么。”
      无忧仍然沉默地注视前方的城楼,心里却在暗暗咀嚼他的话。她正在想着,突然听到他继续沉声说:“父皇在我这个年纪,早已经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为打下大唐的江山东征西战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父皇生逢乱世,这是他的幸运。而我们生在太平盛世,也就鲜有这种机遇了。在你爹、还有我们身边这些将军,甚至在你眼里,我和我的兄弟们,也包括太子,不过是一群只知安逸享乐的无能之辈,脱离了祖先的荫庇会一事无成的笨蛋。可我不愿自己真是这样,更不愿别人这样看我。而我们已经在舒适安逸中生活得太久了,连我自己都不确信,自己究竟是什么。这次我求父皇准我出征,就是想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的如父皇一样好。征途上虽然吃苦受累,不过我一路行来却愈发自信,知道自己能达到心中的目标。我已经等待了这么久,怎么能被肩伤这样的小事缚住手脚呢。”
      李恪如自言自语般说着,头已经不知不觉转过来,微微俯下看着身边的无忧。无忧也满心惊讶地扬头望着他,虽然他的神情还很平静,可是那起伏不定的胸膛和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内心的激动。而他凝望着她的那双眼睛,温和蕴籍的目光中也似乎隐藏着两簇火焰。无忧垂下眼睑,灵活的眼眸转了转,然后又扬起睫毛看着他,克制着内心隐隐的不安,意味深长地说:“无忧自识得殿下,对殿下的才德从未有过怀疑。不过我毕竟年幼无知,不知道殿下的鸿鹄之志。殿下想必要多经历练,将来做个辅佐兄长治国安邦的朝廷栋梁。”
      李恪听了她的话面色一怔,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感而发的那段话中,泄漏了太多胸中隐秘,而这些隐秘,除了母亲和高阳,他还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甚至连萧叶儿都一无所知。而现在,他为什么竟敢在一个还算陌生的女孩儿面前一吐为快?而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听懂了,而且还用这样冠冕堂皇的言辞来提醒他的僭越。她真的只是他眼中那个天真顽皮、大胆率性的女孩吗?他又仔细朝她脸上打量着,可是迎视着他的目光仍然清澈如水,仿佛单纯得不含任何瑕疵,坦荡得如能映出一切的明镜。
      无忧见他一言不发,目光却一直在自己脸上逡巡,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起来。她顿时有些后悔,也许她刚才应该故意装糊涂,对他那番慨叹中流露出的志向、抱负装作不知,何必要多此一举好意提醒他呢。想到这里,她急忙诚恳说道:“殿下,无忧现在已经明白殿下的志向,自然也知道劝说无益,殿下拿定了主意就不可能再更改。只是明日一战殿下千万小心,不可大意、逞强。无忧今晚就先预祝殿下明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李恪心中的疑虑顿时被她恳切、真诚的话语化解了,眉目舒展开来,脸上也露出那种熟悉的亲切笑容,有些感动地扶着她肩膀说道:“无忧,谢谢你。”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醒悟到夜色已深,急忙拉着她向山下走,边走边匆匆说道:“我们出来这么久,可该赶快回去了。你爹若是发现你又偷跑出来,没准儿一怒之下非要把你押回京城了。”
      无忧见他提起上次的笑话,想想他说的也确实有理,便对他抿嘴一笑,跟在他身边快步朝山下走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