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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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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君集回到府中,刚才酒宴上引起的不快还郁结在心里没有消散。他遣走了贴身仆从钟万全,一个人坐在寝殿中生闷气。黑暗中万籁俱寂,府衙里的争论反而一幕幕更加清晰地从他眼前掠过。想起李大亮的劝说,他还能勉强克制自己压下几分火气;可是想到李恪突然冒出来的驳斥,他心中的怒意便再也忍不住,直冲脑海,不禁拽下帽盔猛地摔在几案上,气咻咻自言自语道:“连李恪这样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他不过仗着吴王的身份被封个副总管,没带过一天兵,没打过一天仗,还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呢!”
他在殿中闷坐了一刻,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黑暗中也突然冒出了一团光晕。蜡烛一支支被点燃,光晕也逐渐扩大,终于连成一片,把黑暗挤迫得向寝殿各个角落遁去,殿里终于变得明亮起来。
侯君集正在气头上,也懒得搭理钟万全,索性任由他在殿中忙碌,自己依然盯着寝殿的一个昏暗角落想着心思。这时殿里的炭火也逐一被点燃,清冷的空气中弥漫起丝丝暖意。慢慢被这温暖包围,他终于感觉到有几分口干舌燥,不觉舔舔嘴唇说:“老钟,快给我煮杯热茶来。”
“茶已经煮好了,我马上就拿来。”
这一声清脆的应答让他一愣,顿时意识到刚才在殿中忙碌之人根本就不是钟万全。他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警觉地把目光转向身边的亲兵,看到帽檐下那张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孔,一下子怔住了。他对着这张脸端详了片刻,再也顾不上心中的怒气,满心惊恐、疑惑地伸手指向他,颤抖着声音问:“你是——无忧——?”
那年轻的亲兵对他嫣然一笑,带着几分顽皮摘下头上帽盔,抖落一头长长的乌发,顿时显露出女儿面目,象撒娇一样凑到他面前说:“爹,你总算认出我了。”
这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逐渐由惊转怒,一把拽住女儿的胳膊,怒气冲冲追问道:“无忧,你又在搞什么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爹,您干吗用这么大力呀。”无忧龇牙咧嘴做个苦脸,猛地拽下捏在她胳膊上的大手,用力揉揉被捏疼的地方,带着几分娇嗔说:“女儿成日被关在家中,都快憋闷死了。爹平日里不是总给我讲您那些东征西战的故事吗,什么打□□、吐谷浑,还有吐蕃,女儿早就听得心向往之,渴望着能到大漠戈壁上纵情驰骋一番,还想亲眼见见爹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的威仪。现在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所以就扮作男装,混在爹的队伍里偷偷跟来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的怒气丝毫也没被女儿的撒娇和解说打消,连唇上的短髭都翘了起来,“你以为爹来干什么?你以为打仗是游戏吗?都怪我平日宠你纵你,才让你这样无法无天。哪有个女儿家跑到大军中来,这成何体统。若是再被他人发现,你让爹如何解释?你不要忘记,爹是这次征讨高昌的总管呀!”
受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无忧的嘴不知不觉噘起来,连眼圈也红了,带着几分委屈顶撞道:“女儿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不是游戏。大军从京城出发这一个多月,日日风餐露宿,就算是横穿戈壁荒原,女儿不是也一样坚持下来。再说,这些天女儿隐匿军中,并无人发现。以后我也一定会小心谨慎,决不会给爹惹来麻烦。木兰还能替父从军呢,女儿纵使不如她,不能亲自征战疆场,随大军来长些见识总可以吧。”
她这番话倒提醒了侯君集,顿时想起一些刚刚根本无暇考虑的细节,一迭声地嚷道:“对呀,你这些天是怎么躲过众人耳目的?你若不说我倒忘了。钟万全,是不是钟万全帮你藏匿的?”他越说越气,忍不住大喊一声,“钟万全,你给我滚出来!”
钟万全早料到今日小姐要在老爷面前现身,一定会招惹一场急风骤雨,自己也必定会被殃及池鱼,所以自他一回府,就躲开寝殿远远的,此时自然也没听到老爷暴怒中的吼叫。
“爹,纵然是闯了祸,也是女儿一个人的事,您不要迁怒到钟伯。”无忧见平日撒娇装痴的小把戏全然不起作用,知道这次自己闯的祸不小,父亲的火气也不会轻易平息。可是她那骨子里的倔强脾气也被父亲的怒火引发出来,不仅不害怕、不担忧,反而多生出了几分火气,“这些天确实是钟伯帮我藏匿的,不过是我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做的。爹,现在事已至此,您发这么大脾气也于事无补了,明日还是让我随大军一起出征吧,我还盼着和您一起凯旋回京呢。”
“不行!”侯君集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明日一早我就让钟万全带一小队亲兵护送你回京。路上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若是再敢搞什么鬼把戏,可别怪爹不客气。”
无忧见父亲的态度如此决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叛逆的念头因绝望变得更加坚定,不顾一切地叫道:“我不回去。爹您真放心这漫漫征途中把女儿交给一小队亲兵吗?大军一路行来虽然有许多艰辛,可毕竟胜在人多势众,遭遇不到什么危险。可若是只有一小队人,情势就完全不一样了。麹文泰这几年来派人扮作盗匪,打劫东西往来商队。我们若碰到这些盗匪怎么办?若是在戈壁荒漠上遇到狼群怎么办?爹逼女儿回去本是为女儿着想,可万一适得其反害了女儿,爹会不会为此抱恨终生?”
侯君集知道女儿此话决不是危言耸听,其中确有几分道理。可是在此气头上,他决不愿对女儿服软妥协,于是依然板着脸说:“不行!这事没商量,明早你就给我乖乖回京城。”
无忧见这番言辞仍不能说服父亲,心里又气又急,泪水都冲出了眼眶,想也不想就对着他嚷道:“好,既然爹非逼着女儿回去,我这就走,一个人走,也不要您费心找人护送。”她说完举起帽盔重新套在头上,怒气冲冲转身奔出了寝殿。
侯君集愣在那里又生了一刻闷气,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也快步冲出寝殿,一迭声地叫着:“钟万全——钟万全,快去把无忧给我追回来!”
无忧赌气从寝殿中冲出来时,完全没想到夜间野外的寒气有多重,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缺胯袍,从后院牵了父亲的战马,跨上马背便冲出府门。她此时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正想顺着巷陌朝北走,迎面却见一骑飞驰而来。虽有月光照耀,可是她根本看不清此人样貌,只看到来人头上、胸前的铠甲在月光下闪出的光芒。
无忧知道此时不管来人是谁,都必定是为军中之事寻父亲而来,因此掉转马头,转身朝反方向飞驰起来。
正在迎面飞奔而来的人恰是李恪。他见深夜还有人骑马从侯将军府中冲出,心里不觉有点奇怪,勒勒马缰放慢速度,瞪大眼睛想看清来人是谁。虽然无忧转瞬间就掉转了马头,可他还是借着月光,一瞥之下恍惚看到了帽盔下的那张脸。那张熟悉的,让他时时忆起的面孔居然于此时此地出现在他面前,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丝毫惊喜,反让他心中一惊,还在小跑着的马也硬生生停顿下来。
他拧着眉头望着骑在马上飞驰而去的背影沉思一会儿,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中越来越深的疑惑和好奇,也顾不上自己此行的目的,在白马上猛抽两鞭追了上去。
无忧隐约听到后面有马蹄声追随着自己,还以为是父亲派人来追赶,也不回头察看,一路向南猛冲,只想把后面的追兵远远甩开。直到黑洞洞的城门已经隐约映入眼帘,她才意识到自己贸然冲出来,此时城门早已关闭,根本无法出城。离城门只有几丈之遥时她突然惊喜地发现,本该牢牢关闭的城门,此时正无遮无拦地洞开着,为城外驻扎大军运送给养的车队,此时刚刚卸下货物返回。
无忧立刻大喜过望,又催动战马加快点速度,对着洞开的城门直冲过去。
守城的护军见黑暗中突然冲出一骑全都吃了一惊,立刻手持剑戟冲上几步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此时城门已闭,没有李将军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准出城!”
无忧既不答话也不减慢速度,仍然照准城门冲过来,等到接近那些拦阻的护军时,一言不发猛地扬起马鞭左右挥舞,把心中的怒气朝这些护军身上发泄出去,逼退了他们,又冲散了回城的车队,跃出城门继续朝南狂奔而去。
那些守军遭遇此促变全都又惊又怒,一边高声叫骂着,纷纷跨上战马准备追赶,几支箭矢也带着呼呼风声瞄准她飞了过去。
“不要放箭!”随着一声果断利落的大叫,又是一骑从黑暗中飞奔而出。本来冲劲十足的白马在那些护军面前堪堪停住,端坐在马背上的人喘吁吁对他们命令道:“你们都留在原地守城,刚刚冲出城门那人是我的亲兵,派他去玉门关送紧急公文。”
这些守军已认出马背上身着铠甲之人是吴王李恪,城门守将急忙从马背上跃下,在李恪马前行了一礼说:“幸好殿下及时赶到,否则闹出误会事小,若耽搁了殿下的大事,下官可真是吃罪不起了。殿下深夜至此,可是有急事也要出城吗?”
“正是要出城。我要到城外大军驻扎营地,有要事和他们商议。”李恪知道自己这谎话漏洞百出,实在经不起推敲。按说大军将领都已被李大亮邀入城中歇息,他就算有要事商议也根本无需出城。因此李恪说完这句话也不敢多耽搁,深恐守将仔细思索发现破绽,急忙拍马冲出城外。
李恪骑在马上,极力于暗夜中向远处眺望,不过即便他眼力极佳,此时那一路追赶的一马一人也早就踪影全无。他焦急地抹抹帽盔下滚落的汗水,也顾不得好好想想自己刚才模糊看到的那个人影是否就是两次邂逅又两次错过的那个女孩,就顺着她飞奔的方向追赶起来。
顺着这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刚跑了一段,他就看出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往大军驻扎的营地。傍晚初到伊州时他已经把周围的地势看得清清楚楚。伊州城依山而建,西北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东南则面对他们历经艰辛走过的戈壁荒原。大军驻扎的营地就建在戈壁边缘,可他现在踏上的这条路却高低起伏,显见着是蜿蜒通往西边的大山。再向前跑一段,荒凉的小路两边已经多了些枯草和挺着光秃秃枝丫的零落胡杨。
他越往前追心中便越惴惴不安起来。山路上是死一样的沉寂,只听到自己的马蹄声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狼啸。刚才在侯将军府外,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那个女孩?若果真是那个女孩,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在深夜冲出城去?无论是不是她,他贸然在城门前替她扯谎遮掩,又独自一人冒险追出来,是不是太过莽撞了?追了这么久还不见踪影,他还要不要再追下去?
这些疑问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白马飞奔的速度就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正在这时,他却突然听到前面远远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顿时精神一振,伸手摸摸腰间斜挎的长剑,鼓起勇气又加快了速度。
无忧仍然不顾一切地朝前跑着。因为心中的怒气未消,就连独自一人飞奔在寂寥的山路上,她也根本感觉不到丝毫恐惧。不过心中虽然不觉畏惧,那越来越紧将她包围起来的寒意——象是沁入骨髓的寒意——却让她无法忽略。她的手脚几乎要被冻僵了,连缰绳握在手里都无法抓牢。就连脸上残留的那点泪水,也早都被冷风吹干,只剩下两边面颊上一片生疼。她心里开始懊悔,刚才急匆匆从府里冲出来时,为什么没想到要带上那件寒袄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那令人气恼的追踪的马蹄声,在沉寂一时之后忽然又响了起来,而且距离也仿佛越来越近。“这个阴魂不散的钟伯,难道还没甩掉他吗?”她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心有不甘地在马臀上再抽两鞭。
正在此时,一条细细的绳索突然从一边的杂树丛里低飞出来,绳索前端系着锐利的五爪勾,冲着腾跃的马蹄直飞过去。战马猛地被尖勾勾住,忍不住仰头长嘶一声,疼得硬生生向前栽了下去。无忧根本没想到会受此突然一击,何况冻得不灵活的手指也根本握不牢马缰,随着战马前倾的势头,也一下子从马背上摔脱下来。
前边所有这些变故,已远远赶上前来的李恪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自己追赶之人已坠马落地,生怕自己也受此偷袭,顿时勒住马缰跃下马来,可是脚步还没站稳,一支羽箭已带着风声对准他颈项直射过来。幸亏他见到刚才的偷袭已心中警觉,应变也足够迅捷,饶是如此,虽躲开了颈项,羽箭还是射中他露在铠甲外的肩头。
李恪只感觉左肩上一痛,心知自己已经中箭,又惊又怒,急忙把头转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就见一个一身黑衣的矮个子男人从草丛中飞跃而起,举着横刀向自己直冲过来。他见到这个阵势不敢怠慢,忍着肩膀疼痛,反手抽出腰间长剑,斜挡在胸前。才一交手他便发觉,这偷袭之人刚才箭术虽够精准,可打斗起来武功实在稀松平常,才几个回合下来,便被他一剑刺穿大腿,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李恪纵上一步,剑尖直抵这人咽喉,刚想开口追问,不远处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威胁传过来:“别动他,你若杀了他,你这同伴的命也别想要了。”
李恪全身一凛,剑尖还抵在这人咽喉,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几步之外的草丛中,刚刚坠马之人正带着满脸痛楚的神色跌坐在那里,帽盔早已摔落下来,散下了满头乌黑的秀发,身后一个同样一身黑衣的高个子男人,手中横刀直指她后背。
李恪借着光秃秃的枝杈间洒下的月光,早已发现自己刚才看得确实不错,跌坐在地上的坠马之人,正是他两次莫名邂逅的女孩。此时她显然也已经认出他来,连身上的伤痛似乎都在刹那之间忘记了,闪着泪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