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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   太宗御驾尚在途中,唐军已经分别从水陆两路对高丽发起了进攻。李大亮率领舟师袭破卑沙城,直奔鸭绿水。趁高丽权相盖苏文抽调兵力驰援南线,李世绩也从西边发动总攻,一举攻破建安、盖牟两城,并率大军将辽东城团团围困。
      等太宗带领人马进至辽东城前,扎营于马首山下时,唐军已经用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反复强攻数日。辽东城虽然已是一座被团团围困的孤城,守军却凭借深壕坚墙死死抵抗。太宗稍事安顿之后,先安排好建安、盖牟两城的布防,又带领李恪和长孙无忌等人看望了受伤的将士,然后也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李世绩和李恪两人陪同,绕着辽东城巡视起来。
      李恪□□骑着白马跟随在父皇身边,一面留心察看辽东城四面的布防,一面仔细聆听李世绩向父皇详述自发兵伊始的进展情况,听到攻克此城的艰难,又亲眼目睹那巍然耸立的城墙和墙外深达丈许的壕沟,眉头也不觉紧锁了起来。
      太宗听李世绩讲完,勒住马缰站定,先抬眼对那一圈坚不可摧的城墙扫视一番,然后便扬起马鞭指着城外壕沟说道:“世绩,据你刚才说来,这辽东城的城墙牢不可破,就算把投石机全部用上也未必凑效,要破此城,我们还需另寻良策。”
      李世绩点点头说:“臣左思右想了几日,若要攻城,城外壕沟乃最大的障碍。不过如果让士兵日夜填埋土方,垫平壕沟,或许能让投石机靠近城墙进攻,也方便士兵架云梯攻城,那威力自然和现在不同。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耽搁些时日了。”
      太宗捻捻胡须却并不搭腔,反而把目光转向李恪,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李恪见状并没有急着开口,认真想了想才说:“李将军所提虽是个笨法,不过儿臣以为尚可凑效。只是发动士兵填埋土方时,一定要选派弓箭手用强弓硬弩压住对方,保证将士们的安全。”
      太宗终于点点头对李世绩说:“朕也是这样想。等一会儿我们回营,你就即刻传令下去吧。”
      李恪没有留意父皇正在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忽然被城墙四面那些巍然高耸、装饰华美的城楼吸引住了。他凝望着那些精美的梁柱、飞檐陷入沉思之中。这么美、这么巍峨的城楼,除了长安和洛阳,大唐疆域内也很难有如此华美的城楼能与之匹敌。高丽多木,远眺城楼的木梁、木柱、木窗、木隔,似乎全都是上好的木材搭建而成。木制的城楼,木制的城楼……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一个大胆的主意忽然从脑海中闪现出来。
      他的脸上不觉流露出兴奋之情,指着远远矗立的城楼,忍不住激动地说:“父皇,要攻破此城,儿臣已经想出一条妙计。”
      太宗和李世绩闻言,急忙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只听他飞快地接着说:“辽东城四面城墙之上都建有华美的城楼,可是他们却全忘了,这木头城楼最怕失火——”
      他的话尚未说完,李世绩已经满脸喜色,忘乎所以地打断他说:“火攻,殿下真是好计策。我们只需等待合适的风向,派弓弩手把火把射上城楼,只要点燃城楼,风助火势,全城很快便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这辽东城,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太宗一直肃穆凝重的神情终于轻松起来,眼底也泛起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道:“这确实是条妙计。可惜我们身边没有笔墨,否则,世绩兄,你刚才也可以和恪儿演上一出火烧赤壁的好戏了。”
      李世绩也被太宗的话逗笑了,边笑边忍不住又对李恪私下打量起来。他戍边多年,一向与京中朝臣无甚往来,更因为风闻几位皇子争夺储位的争斗,对他们全都敬而远之,所以与李恪并不熟稔。虽然也曾听说他勇武睿智,颇有几分当今圣上的风范,可是在营中乍见,看到年纪轻轻、沉默寡言的李恪,他实在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刚刚这一瞬间,他对这个年轻皇子的看法已经大大改观,仅凭他鲜少带兵征战的经验却能抢先想出火攻之策,此人的心智谋略便不容小觑。如此想来,他不知不觉已收起暗藏的轻慢之心,变得愈发审慎起来。
      他们三人在巡视时定下火攻之计,回营之后便立刻吩咐营中兵士填埋土方,同时静候风起。数日之后果然刮起南风,此时城外壕沟已经被将士填埋出许多土埂,子夜时分,唐军便按照计划突然向辽东城发动进攻。火把、火箭不绝地飞向城楼,先是一点两点,继而燃烧成片,借着风势,熊熊火焰很快又点燃了城中民房,不久便全城皆燃,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攻下辽东城之后,唐军一鼓作气,顺势攻下四座城池,于六月中来到安市城外。这已经是高丽都城平壤的最后一道坚固屏障,权相盖苏文见情势危急,急忙调派举国兵马前来援救。当唐军在城西扎下营寨之后,高丽北部、南部两位耨萨也率十五万援军逼近安市城。
      这日晚间,暖风如薰、月色溶溶。李恪想到一场恶战在即,心情又如征讨高昌第一次出战时一样激动不已,在中军帐内与父皇和众将议定了围城打援的方略之后,一个人骑着银电直奔城西那座名为西岭的小山而去。登上西岭,安市城内的灯火阑珊尽收眼底,这景象与田城一役前的那晚何其相似,只是灯火如旧,伊人何在!他强忍着心头唏嘘,眼中的灯火也渐渐模糊成一片。
      自他随父皇赶到辽东城外的大营开始,这些日子每遇阵仗必主动请缨,要充当冲锋陷阵的急先锋。太宗不知出于何意,也许是要特意多磨练他一番,也每次都有求必应,仿佛丝毫不担心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没什么征战经验的青年。身为行军总管的李世绩为此着实担了一番心,不过他也看透了太宗的心意,因此并不出言劝阻,只是在安排部署上都格外小心持重。几番阵仗下来,李恪次次身先士卒、锐不可当,勇武无畏之名早已在军中传开,不仅出乎父皇意料,更让那些或怀恨或轻慢的文臣武将大跌眼镜,情不自禁心生敬畏。
      可是他们又有谁能看透,他每次冒着高丽兵士的如林箭雨不顾一切向前冲杀,其实是早已抱定死志,将一切都置之度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白马篇中的诗句从定州开拔时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仿佛成了预示他命运的谶语,让他一直牢记于心。是呀,失去无忧,失去施展抱负的良机,他的生命仿佛也失去了色彩,不再有任何意义。他抬头默默无言地凝望着神秘旷远的夜空,一颗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忽然从墨蓝色的天幕上划过,远远坠向不知名的天边。无忧,这是无忧幻化的星辰吗?她正在天上等着他吗?还有什么比捐躯沙场更好的归宿呢?对父皇,他可以尽身为儿臣的忠孝;对九弟,他可以全身为手足的情义;对无忧——他不愿让她等得太久,怕她一个人太孤单、寂寞。
      他在山上不知伫立凝望了多久,终于猛地甩甩头,翻身跃上马背,调转方向冲回营地。
      第二日一早,唐军的诱敌之计便已展开。阿史那社尔率领千余突厥兵赶往高丽两位耨萨带领援军驻扎的营地。双方交手之后,这些突厥兵且战且退,慢慢将高丽援军引至唐军埋伏的西岭之前。此时李世绩已率领万余军队在岭前排开阵势,见高丽兵开始进攻,急忙传令所部稳住阵脚,举起弓箭却敌。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唐军箭矢渐稀,高丽兵步步紧逼,李世绩顿感压力沉重起来。突然,高丽兵后方传来了喊杀声,只见那里尘土飞扬,喊杀声中还夹杂着刀枪的撞击声。李世绩知道这是长孙无忌带兵一路夜行,按计划绕到敌军背后楔入敌阵。他顿觉精神一振,号令马军在弓箭手掩护下向前进击。
      高丽兵突遭前后夹击,顿时有些惊慌失措,才刚刚传令收缩战线,西岭山上突然传出三声炮响,密密麻麻的唐军一下子冒了出来,摇旗呐喊,手舞刀枪剑戟冲下山来。从山上抢下来的唐军中,李恪一马当先,带领数百兵士快速突破李世绩的战阵,冒着敌方射来的箭雨,想抢入敌阵撕开一个缺口。这一举动不只让李世绩大吃一惊,连站在岭上督战的太宗也不觉忧虑地皱紧了眉头。
      李恪带领的数百士兵顿时引起高丽兵的注意,更多的箭矢朝他们疾飞过来,数名士兵相继中箭。李恪奋力挥剑拨开袭来的箭矢,眼见已抢到敌人面前。突然,一支长箭夹着风声劈面射来。他挺剑一拨,谁知那箭飞得太快,剑尖只触及箭尾,未改其去势,噗的一声扎入他左胸。李恪眼前一黑,顿时跌下马来。
      李世绩、阿史那社尔等人看李恪冒险撞向敌阵,知道其行凶险,急忙招呼大队人马跟进。等看到他中箭落马,连忙传令弓箭手放箭,想设法阻住敌方攻势。谁知他们尚不及赶到,一个手持长槊的高丽大将纵马驰来,手中长槊直刺入李恪腰间。李世绩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正在此时,一个身披白袍的高壮兵士,手持方天画戟闯入敌阵,横戟直扫、所向披靡。其后兵士趁机突进,终于从敌阵中救出重伤的李恪。
      站在高坡之上的太宗一直屏息静气瞪大双眼,心急如焚地望着山下这一幕。虽然李恪已被那个身穿白袍的将士救起,可是太宗亲眼见他被箭矢和长槊所伤,心知必定伤势严重,于是再也无心在岭上观战,急忙挥挥手带领身边将官骑马跃下坡来。
      刚来到坡下,他们就迎面遇上护送李恪回营疗伤的李世绩。李世绩看到太宗,即刻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下官疏忽,致使吴王重伤,请陛下治罪。”
      “世绩请起。”太宗也急忙下马将他扶起,先顾不上对他多说什么,却快步走到担架边察看李恪伤情。只见他双目紧闭躺在担架上,面色惨白如纸,呼吸细微,腰间、胸前两处伤口却血流如注,早已昏迷不省人事。太宗的心情不自禁揪作一团,连忙吩咐兵士赶回大营找太医探看,然后才转回李世绩身边说:“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朕观刚才之事,只怪恪儿求胜心切,太过莽撞,并不怪你安排部署有何不当。”
      虽然太宗并未降罪,李世绩依旧忧心忡忡,未见半点轻松,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陛下,下官这些日子一直静观吴王殿下领军作战,心中着实忧虑。殿下攻城略地,气势锐不可当,连我们这些久经战阵之人都要自愧不如。开始我以为,殿下极少有机会征战沙场,这次又是陪陛下御驾亲征,所以才急于在皇上面前有所建树。可是看了这些日子,下官又觉得不象。殿下简直不象是打仗,竟象是在拼命一样,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太宗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目光也变得越发深湛起来。是呀,若不是李世绩提醒,他还一直没有意识到,恪儿每逢征战,竟真是象在拼命一样。他的心突突狂跳两下,双掌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望着前方深思了一刻,他忽然把目光转回李世绩身上说:“你还是返回阵前督战,朕回大营看看恪儿的伤势。”
      太宗又对李世绩简短地叮嘱几句,然后就匆匆上马赶回行营。他把身边从人全部留在李恪帐外,只身一人跨入帐中。帐中只有随军的太医和青玉两人在忙碌,见到皇上进来,慌忙停住手,抢上前来跪拜行礼。太宗连忙摆摆手说:“你们就免了这些虚礼,快给恪儿疗伤要紧。”
      他说完走到榻边,看到李恪身上帽盔、铠甲已被脱下,便全神贯注盯着太医为他取出左胸的箭矢,给伤口消毒、上药,再扎好绷带。等太医撕开李恪腰间草草扎起的伤口时,太宗望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顿时涌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和痛楚。他不由自主从太医手中拿过烧酒瓶和细麻布,用麻布蘸着烧酒轻轻为爱子擦拭伤口,然后又取过金创药瓶,把药粉轻轻撒在伤口上。
      “皇上,还是让臣来吧。”太医抬头望望他沉郁的神情,小心翼翼接过药瓶,又在伤口上撒了些药粉,然后才轻手轻脚把伤口包扎起来。
      太宗看看仍未苏醒的李恪,强压下心中焦躁和忧虑问道:“恪儿的伤势——”
      太医不等他说完便抢先回答:“皇上,殿下胸前箭伤尚无大碍,可是这腰间的伤口,委实太深了。臣现在先把伤口扎好,再抓点草药给殿下煎服。只要能挺过今晚,伤口不致化脓,不发高热,臣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太医回完了太宗的话,看他默默地点点头,这才带着青玉走出营帐去抓草药。太宗独自留在帐中,心疼地凝望着李恪青灰色的面孔,紧紧合拢的双眼,不觉伸出手去,将他的手紧紧握入掌中。昏迷不醒的爱子躺在眼前,细细看来,眉眼依稀带着杨妃几分影子。现在想来,连他的性情也与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看似坚强,内心却一样的敏感、脆弱。太宗不知沉默地望了多久,终于喟叹一声,转身轻轻走出营帐。
      李恪伤势虽重,所幸他身体一向强健,再加上太医和青玉精心看护,在昏睡几日之后终于苏醒。清醒之后,身上的伤痛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可是这伤痛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心里的伤痛。为什么命运总是要和他作对,连一个捐躯沙场的心愿都不肯成全,反而在重伤之后仍把他强行拉了回来?
      因为他失落、忧郁的心情,也因为他关注的战事进展并不顺利,他的伤口仿佛都受到牵扯,恢复得极慢,已经十几天过去,仍要卧床无法下地。这天傍晚青玉服侍他用过晚饭,正在给他讲述一日的战况,太宗却忽然大步走入帐中。
      自他重伤以来,父皇日日都要抽出时间来他帐中探看,因此李恪心中并无惊奇,看到父皇进来,急忙撑起身子想下床跪拜。太宗几步走到床边把他按住,又用目光示意跟从的太监和青玉一起退出帐外,然后才在床边坐下,询问起他的伤情。李恪虽然有问必答,不过留神细观父皇的神情,仿佛有些心事重重,似乎不单单是为胶着的战况烦恼,到象有别的为难事一样。
      他还来不及仔细思忖,父皇在询问了他的病况之后,忽然话锋一转,望着他缓缓说道:“朕来这里之前,才刚刚见过新罗派来的使臣。”
      这句话并未引起李恪多少关注,他只是随口问道:“新罗遣使前来何事?”
      “善德女王遣使前来,一是送来一些珍玩和军资,感谢我大唐出兵为其解困——”太宗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目光在李恪脸上逡巡起来,仿佛是在心里反复斟酌了一番才继续说道,“二是要向我大唐求亲。”
      “求亲?”李恪迷惑地低声自言自语。
      “是呀。善德女王闻听你征战高丽的勇武之名,也知你为此身负重伤,心中感激不已。因感激而生思慕,故遣使来向朕求亲,愿以倾国之资与大唐联姻。如朕肯答允,她甚至愿让出王位与你,以示与大唐世世代代修好的心愿。”
      “什么!”李恪欠起身子,惊异地瞪大双眼望着父皇,若不是因为身上伤口束缚,他恐怕早要从床榻上惊跳起来。喊过这一句,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收敛心神,极力克制着心中焦躁问道,“那父皇是如何答复新罗使臣的?”
      “朕还没有明确答复他们。”太宗缓缓摇摇头说。
      “父皇难道忘了,儿臣早已成亲多年,如何还能与善德女王联姻呢。”
      “这个还用你来提醒朕吗。”太宗带着些许不快反诘道,“即便朕答允联姻一事,也决不会让你休掉结发之妻,否则这种有失伦常的做法岂不是会让世人诟病。再说,朕观萧叶儿知书达理,实为一贤妇,纵使你真的再娶新罗女王,她也会以大局为重,绝不会拈酸吃醋。”
      “父皇莫非真打算答允此事?”李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讶异不已地反问,“难道要儿臣效仿舜帝,同娶娥皇、女婴二妃不成?”
      太宗虽然听出了他话中浓浓的讽刺之意,却故意不理不睬,反而自然地说道:“效仿舜帝又有何不可。你身为大唐皇子,如与新罗联姻便是新罗国王,难道不配拥有二妃吗?”
      李恪越听越觉得父皇其实早已拿定主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挣扎着在床榻上俯伏下来,深埋着头坚决地说:“与新罗联姻一事,请父皇恕儿臣万难从命。”
      “你真的不想再好好考虑一下吗?”太宗象是满心遗憾和失望,望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终于无奈地说,“恪儿,还记得朕赐你白马篇时曾说过的话吗?你自幼的志向和抱负,朕身为父皇,岂有不知之理。所以朕那日才反复说,实在是难为你了。现在新罗女王求亲,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吗?你若能登上新罗王位,凭你的聪明才智、胆识魄力,再加上大唐的辅助,一举荡平高丽、百济根本不是难事。治儿有你这个兄长辖制下的辽东,对我大唐东北边境也再无后顾之忧。如此一来,也能稍稍打消一下朕心中对你的愧疚。这是个一举数得的好事,你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呢?”
      “父皇。”李恪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脸色刹那间苍白得失了血色。父皇刚才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再无任何隐晦,可是如此的推心置腹却只是勾起了他心中无尽的愤懑。父皇真是筹划得面面俱到。只是他既曾有争夺大唐天下的鸿鹄之志,岂是小小一个新罗,甚至整个辽东所能替代的。父皇如此打算,难道以为就能平复他难以平复的胸臆吗,也许他只是为了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以后能够坦然地心无芥蒂地面对这个被命运无情播弄的儿子罢了。
      李恪心中虽涌上了如许纷杂的万般念头,可是却一丝一毫也不想在父皇面前表露出来,反而极力压抑着满腔悲愤说道:“儿臣请父皇明鉴,自从那日受父皇训诫,儿臣日日自省,对太子之位决无半点觊觎之心,唯愿尽自己微薄之力,助父皇、助九弟巩固大唐江山。如果这样还要招致父皇猜疑,要借联姻将我贬谪到新罗,那我情愿还作我的安州都督,在这远离长安的荒僻之地,穷其一生决不再踏足京城。”
      “恪儿你误会了。”太宗有些急切地握住他一只手,扶着他在榻上躺好,“朕盼你和新罗联姻,决不是对你有猜忌之心,才借故把你远远地打发走。朕是怕你——是怕你过于执拗,一时转不过念来,以致生出轻生的荒唐念头。那日你重伤之时,若不是世绩提醒,朕还没有意识到,你这些日子带兵攻城,简直就象抱定了必死之心一样拼命。如果不是你一心求死,当日也不会如此涉险,更不会受这番伤痛之苦。朕想通了这些以后,实在是怕——失去你这样一个好儿子。”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甚至还带着点情不自禁的颤抖。
      李恪的心也猛地抽搐了一下。他不曾想到自己心中的秘密竟被父皇看破,更想不到父皇在他面前瞬间流露出的真情与温情。虽然父皇只猜出了自己一心求死的部分缘由,可是这不经意间的关怀和慈爱还是给他灰败、绝望的心中带来丝丝温暖。他忍不住握紧父皇的手,恳切地说:“儿臣刚才的无知之言,还求父皇原谅。儿臣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不愿与新罗联姻,实在是因为其它不足道的缘由,因此还求父皇收回成命。”
      太宗无奈地望着他毅然决然的神情,终于满心遗憾地点点头。
      李恪与父皇对视片刻,忽然更加激动地说:“儿臣心中一直还存了一事无法释怀,今日父皇既与儿臣如此坦诚相对,儿臣就斗胆一吐为快。”
      “什么事?”太宗挑挑眉毛问他。
      “就是太子废立之事。”李恪此话才一吐出,就见父皇已经变了脸色,虽然心中不无胆怯、紧张,还是咬咬牙将一直盘桓心底的话倾泻出来。“儿臣闻听,父皇立九弟为太子,其间长孙大人功不可没。可是以父皇的英明睿智,难道竟看不透长孙大人此举的险恶用心吗?九弟为人懦弱敦厚、缺乏主见,等他君临天下之后,长孙大人凭借圣上母舅的身份,打的不就是曹操当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如意算盘吗。”
      “无忌之心,朕如何不知!”太宗忽然长叹一声,喃喃说道,“为何会立治儿为太子,无忌与朕一样,彼此心知肚明。这其实真真是个无奈之举,你们谁又能知道朕左右为难,知道朕的矛盾和踌躇。”太宗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再看看李恪全神贯注的迫切神情,终于象痛下决心一样畅快说道:“今晚兴之所至,难得我们父子能如此坦诚相对,朕索性就把一切都对你说个清楚明白。当日承乾被罢黜,泰儿本是最恰当的太子人选。怎奈马周、刘洎等人推举之后,无忌和褚遂良都激烈反对。选立太子已经不单单是你们兄弟之争,反而牵扯出朝中两大派系之争。”
      看到李恪的眼中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太宗点点头继续说道:“无忌等人与我李氏一族一样,出身于关陇的贵族世家。这些人是我李唐立国的根基和倚仗,无法动摇。可是另一边,又是象玄龄等人一样,于乱世之中崛起的山东豪族。这两边有如道家所说的阴阳,为君之道,就是要调和阴阳,维系其间的平衡。朕既要适时扶植山东豪族以制衡,又不能让他们恣意壮大,盖过了关陇世家。如此说来,泰儿便不可取了。况且他虽才智过人,性情却不如治儿宽厚。他若为君,朕真不能保你们兄弟无虞。只有立治儿为君,才能避免玄武门手足相残的惨剧在你们兄弟之间重演。”
      太宗又看看李恪,只见他的面容越来越严肃,边聆听边不由自主暗暗点头,于是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朕毕竟不放心把大唐江山交托给治儿,所以一度曾动念改立你为太子。不用说,无忌自是激烈反对。朕不是不可以执意而行,只是就怕那样反而会害了你,害了大唐。朕可以立你为太子,但是不能保你一生。他日朕撒手而去,无忌等人凭借朝中深厚实力,没准儿会心生异志,重掀风浪。可是若立治儿,遂了他的心愿,朕仍可保他对我李唐忠心耿耿。就算治儿对他言听计从又如何,天下仍是我李氏一族的,也可保你们兄弟安适一生。”
      这番长谈之后,直到父皇从帐中离去很久,李恪还神思恍惚,一直在咀嚼这番话中的深意。他不得不佩服父皇的深谋远虑、机智周详。他曾以为自己才智过人,绝对可以成为一个治国安邦的明君,现在却忽然感到,原来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是如此微妙,与父皇的心机相比,他还差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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