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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   第二天,无忧已逝这个事实在李恪心中引发的伤痛虽然不再象最初那样尖锐锋利,可是那种慢火煎熬似的折磨似乎更让人无法忍受。就在他承受着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剧烈痛楚时,父皇却在傍晚时分出人意料地宣召他入宫觐见。
      李恪自然而然就联想起昨日与愔弟、刘孝孙密议之事。父皇有意改立他为太子,却引来长孙无忌激烈反对,看来这并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父皇此时宣召他进宫,十有八九与此事有关。若是在以往,想起命运攸关的时刻即将到来,进宫这一路上他心里会翻腾着多少忐忑不安;可是现在骑在马上,他的心情是如此平静,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不见丝毫波澜。也许那不是平静,而是痛得有些麻木了。与失去无忧的打击相比,能不能当上太子,得到天下,一切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太监没有如以往那样把他带到太极殿寝殿觐见,而是带着他一路向纵深行去,一直走到两仪殿西厢一个小小的偏殿外。他知道这是父皇闲来无事时读书、写字的内书房,等到给事太监进去通报后又出来传唤,他急忙整整袍服,尽力集中精神走入殿内。
      殿内燃着明晃晃的灯烛,太宗身着绛红色如意团龙纹锦袍,正专注地站在桌案前挥笔疾书。看到他走上前来跪拜,太宗并未停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恪儿,你来了。先稍候片刻,等朕把这篇字写完。”
      李恪站起身来,沉默着走近桌案一角静静等候,目光无意中从父皇正在写的字上扫过,只看到密密麻麻几行飞白体行草,却看不清写的究竟是些什么。等了没多久,他终于听到父皇轻舒一口气,缓缓收起笔来。
      太宗放下笔,又对着面前的字左右看看,嘴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抬起头对李恪招招手说:“恪儿,你来看看朕写的这篇字。”
      李恪几步转到父皇身边,微微有些好奇地低头细看,在心里默念着宣纸上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忽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父皇说,“父皇写的,可是曹子建的白马篇?”
      太宗微笑着点点头,刚想接着说什么,却忽然发现李恪不似往日一般神采奕奕,脸上暗藏着悲戚之色,双眼中也晦暗无光,失去了神采。太宗敏感地伸出手指轻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关切地望着他问道:“恪儿,看你今日进宫神情萎顿,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李恪急忙摇摇头,强打起精神说:“没有,也许是因为昨日上巳节到禁苑游猎,所以今日才有几分倦怠。”
      太宗似乎不太相信他的托辞,不过也不打算就此追问下去,只是又敏感地望望他,然后才把注意力重新转回面前自己写的这幅字上,像是要故意考较他一样,忽然又问道:“恪儿,你可知朕为何要写下这白马篇吗?”
      李恪垂下头,目光在父皇写的诗上来回逡巡,头脑却开始紧张地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扬起双眼直视着父皇说:“儿臣以为,父皇写下这白马篇一定是有感而发。”
      “噢?你再详细说说呢。”太宗捋着胡须,凝望着他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惊奇。
      李恪被父皇的目光鼓舞着,心中更多了些许自信,忍不住开口说道:“白马篇正是曹子建为抒发征战沙场、报效国家的豪情所写,虽然此诗意在征战匈奴,不过父皇此时借用,也许是为抒发胸臆,以示征讨高丽的决心。”
      太宗闻听此言猛地一怔,不过脸上很快又显出赞许和激赏的神情,微微颔首说:“如此说来,这半年多朝中为高丽、百济联手攻打新罗一事纷纷扰扰、争执不休,你一定也有所耳闻了。”
      李恪点点头,迎视着父皇探询、期待的目光,爽快地说了下去:“是,儿臣自新罗遣使来京,乞求我大唐发兵援救之时就开始关注此事。父皇意欲发兵辽东,朝中之臣却纷纷谏止,甚至把已经逝去的魏大人都搬了出来。不过父皇既然已经派阎立德前往洪、饶、江三州督造海船,又着令李世绩将军调兵遣将,发兵辽东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朕不只是要发兵辽东,还打算御驾亲征——”太宗刚说到这里,就见李恪情不自禁露出愕然之色,于是顿了顿转而问道,“依你之意呢?朕该不该发兵辽东?”
      李恪皱紧眉头想了想,又抬头看看父皇平静的神色。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父皇征讨高丽之心已决,绝不可能有半点动摇。只是在他心里,也和那些反对的朝臣一样,对父皇此举颇不以为然。他又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直言说道:“父皇,若依儿臣之意,其实也和房大人等人一样,宁愿父皇遣使调停,而不想大唐轻易出兵。辽东僻远苦寒之地,出兵困难重重。当年隋炀帝几征高丽无功而返,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最后连天下都丢掉了。父皇英明神武,自不可与隋炀帝相提并论,只是出兵辽东的风险同样很大。况且西域一带尚不稳定,万一西突厥联合焉耆等国趁我大军东征时作乱,只怕要让我们陷入顾此失彼的被动局面。”
      太宗满心感慨望着李恪,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作答。他本以为,恪儿既然已深明圣意,一定会顺水推舟,把自己出兵辽东的决定大大称道一番。谁知他却偏偏吃力不讨好,非要说一番逆耳之言。尽管这番言论实在有违太宗心意,可是望着恪儿渐渐聚敛起两道精光的眼睛,还有他脸上无所畏惧的执著神情,他又无法不感动,感动于他的直言不讳,他的爽直忠诚,他的思虑周详。
      太宗在心里轻轻叹息着:如果恪儿——也同雉奴一样是皇后嫡出,又何需他如此彷徨、如此为难。在承乾和李泰相继被贬黜后,只有把大唐江山交托给这个英武果敢酷肖自己的儿子,才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可是,长孙无忌坚执的面容和治儿温厚的面容一一从他眼前闪过,惊破了他叹惋的遐想。他终于无奈地长长喟叹一声,又无限惋惜地看看站在面前的恪儿,然后才突然低声说道:“恪儿,上年承乾谋反被罢黜,此后治儿又被立为太子。据你看来,朕立治儿为太子如何?”
      李恪心中一凛,惊诧地瞪大双眼望着父皇。刚才父皇与他的对话一直围绕着征伐辽东一事打转,他本以为是自己在来路上多虑了,父皇今日宣召根本与易储无关,不过是想从他口中听到赞同出兵辽东的意见。可是正当他已经放松下来的时候,父皇却出奇不意提到了储位一事,而且如此直截了当对他发问,让他无法回避,无法躲闪。
      仓促中他也来不及多顾虑什么,只好暗自咬咬牙答道:“九弟为人温和敦厚,日后登临帝位定能以德治世。不过既温和仁厚便未免失于懦弱、优柔,日后充其不过是个守成之君。”
      太宗听到他中肯的言辞,默默无言地点点头,再看看站在一边沉默不语、垂头侍立的李恪,终于语重心长地说道:“朕也知道治儿优柔寡断、胆怯懦弱。唯其如此,你身为兄长,且英武果敢、才智过人,日后更要对他多加扶持。昔日汉武帝立下昭帝为储,而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终被霍光诛之。你身为臣子,也要引以为戒。”
      李恪猛地抬起头来,双眼一瞬不瞬地停留在父皇脸上。刚才父皇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低沉,脸上也仍然带着慈父的和蔼亲切,可是他的每一个字却像在他耳边爆裂的炸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也怦怦越跳越快,不过脸却刹那间变得如死灰一般。原来他刚才一切揣度全都是错的,刚才这番训诫——甚至可以说是警示,才是今日宣召他入宫的真正意图。
      如果说以前不管形势如何变化,他心中始终尚存着些许侥幸、些许冀望,那这一切也在顷刻之间被父皇的话砸得粉碎。他在心底忽然嘲弄地冷笑起来。彻底断绝夺储之望,与痛失无忧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已经麻木绝望的心,此刻仿佛也感受不到更多的伤痛和失落了。
      他忽然想也不想就在父皇面前跪了下来,仰起头直视着太宗恳切地说:“父皇的训诫,儿臣会字字铭刻在心。刚才与父皇议论征讨辽东一事,儿臣尚不能明了您的一番苦心,现在才终于醒悟,父皇之所以如此坚决要攻打高丽,实在都是为了九弟呀。”
      太宗没有想到,这个敏锐的恪儿居然又一次看透了自己。他微微苦笑着伸出手来,轻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低沉如耳语一般说道:“恪儿,朕知道,实在是难为了你呀。”
      李恪听到父皇体恤的言辞心中一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说道:“父皇既然意欲御驾亲征,刚才也曾说过让儿臣扶持九弟,儿臣自当全力支持,为东征尽绵薄之力。恳请父皇答允,此次让儿臣一道随军出征。”
      “好,你既有这份心自然再好不过,就随朕一同征讨辽东吧。”太宗的脸上也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又重重拍拍他肩膀,然后轻轻作势将他拉了起来。他又转身拿起放在桌案上那篇诗作递给李恪说,“恪儿,朕就把这白马篇赐予你,以作出征之勉。”
      李恪恭恭敬敬接过这墨迹才干的诗作,跪拜之后便从两仪殿中退了出来。回王府的路上,他脑海中还不停思索着刚才入宫时发生的一切,现在静下心来回想,一个不可遏制的猜疑忽然在不经意之间闯入他心底。父皇今日宣召他入宫既然是要表明立九弟为太子之心丝毫没有动摇,还要彻底断绝他多年来暗藏的企望,那为何还要突然扯上征讨辽东一事呢?父皇若打算御驾亲征,莫非是不放心把他留在京城,生恐他趁机演出一场宫闱之变,因此才故意来试探他吗?若果真如此,那他刚才激动之下主动请缨竟是误打误撞,不仅正中父皇下怀,也在无意之中抹去了他对自己的疑虑。他骑在马上聚精会神地想着,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早已变得更加灰败,手脚冰凉,连身体也在颤抖不止。
      李恪回到府中之后,立即召来刘孝孙等人,把入宫觐见的经过原原本本细述一番,而且不顾他们一再劝说,严令诸人放弃私下所作的一切努力。刘孝孙知道他两日之内接连遭受如此打击,颓败、绝望的心情自然可想而知,因此也不与他多争辩,只带领众人悄然退下。
      自此之后,李恪日日躲于府中深居简出,既是为躲避父皇的猜疑,也是要独自默默舔舐心中的伤口。府中诸人自萧叶儿起,莫不为他恹恹了无生气的模样而忧虑,可是他们想尽办法为他排遣心中的伤痛却都无济于事。
      几个月之后,一直到酷暑将尽,太宗忽然连下几道诏令,督促阎立德尽快将战船、粮船齐集莱州;命营州都督张俭率兵寻机袭扰高丽;诏太常卿会同民部侍郎督运粮草。朝中许多大臣尚在猜测太宗是想以此虚张声势、震慑高丽,可是李恪却清清楚楚意识到,征讨高丽的步伐是越来越近了。虽然太宗打算御驾亲征的意图一经透露就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怎奈他心意已决,又得到李靖、李世绩两员大将的支持,因此在颁布了《亲征高丽手诏》之后,纵然反对的声浪依然不绝于耳,可是一切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李恪一下子又忙碌起来,依太宗之意,协同李世绩及叔父李道宗等人筹备东进诸般事宜。这番忙碌似乎把他从一直蛰伏的沉寂中唤醒,不过虽然他日日尽心尽力为出兵之事奔忙,可是身边亲近之人却不难看出,他的忙碌中总好像带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疏离,仿佛被唤醒的只是他躯壳,他的心神,仍在他们无法触及的世界里徘徊。
      贞观十九年二月,在东征诸事俱已齐备之后,太宗留下房玄龄驻守长安,亲自率领太子李治和一应大臣、武将奔赴洛阳。太宗在洛阳齐集诸军,先命李大亮率军由莱州登船走海路东进,再命李世绩带六万兵将赶往营州,与营州都督张俭会合,屯兵于高丽边境。此后太宗便留下老臣萧瑀驻守洛阳,自己则带领一干人等赶往定州。
      太宗率大批人马浩浩荡荡驾临定州,在定州刺史修造的简易行宫内小住数日,一面进一步部署征讨辽东的战事,一面在临行前对太子监国谆谆教导。李恪在这些时日里受太宗委派,辅助辽东之役的大总管岑文本处理军中资粮、器械、簿书等事务,日日在行宫内忙得昏天黑地,即使是同居定州的九弟,一直也难得见上几面。
      直到御驾由定州启程之日,李恪换上一身戎装,挎剑佩弓,骑着银电随父皇而行,才终于有一时的闲暇能好好打量一下率高士廉、刘洎、马周、褚遂良等人送御驾出城的九弟李治。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被交托如此重任,这个仍残留几分稚气的幼弟满脸惶惧之色,也许更因为想到父皇率大军出征在即,他的眼眶中也是红红的,几行泪水竟在不经意中洒落下来。
      他的忧戚神情显然惹得太宗有几分恼火,挥鞭欲行前又忍不住对他厉声训诫一番,直看到他勉强收住泪水,才终于无奈地跨马前行。跟在后面的李恪看到九弟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安慰他几句,李治却先开口对他说道:“三哥,此番你随父皇御驾亲征,父皇——还要你费心——”
      李恪不等他说完便欠欠身抢先答道:“太子请放心,辽东之行有父皇周密安排,又有这些臣属、将官辅佐,无需太子忧心。太子留在定州理政监国责任重大,还望保重。”
      李治感激地望望他,等随在太宗身后的长孙无忌、岑文本等人先行几步才忽然低声吐出一句:“三哥,谢谢你。”
      李恪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九弟那副欲言又止的踌躇让他心里忽然泛起了自嘲的悲凉。他要感谢自己什么呢?感谢自己随父皇亲征,替他尽身为臣子的责任和孝道?感谢自己对他的理解和同情?还是感谢自己放弃了争夺,让他安心坐稳太子之位?他猛地咬咬牙,朝李恪拱拱手,头也不回地策马向前奔去。
      奔了一阵,他忽然又勒住马,回头看看跟在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这出征的队伍与他那年西征高昌时何其相似,只是那时的他曾是多么意气风发,仿佛整个天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是现在,谁曾想到沧海桑田,世事无常,他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连心都不知丢在了哪里。“无忧——无忧,我又随大军奔赴沙场,只是这次身边没有你陪伴了。你会在冥冥中等着我吗?”他在心里轻轻念叨着,忽然又想起父皇御赐的白马篇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诗中的词句不知不觉跃入他脑海中,他默默地咀嚼着,目光远眺着前方,嘴边忽然浮现出淡定从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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