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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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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高丽南北耨萨一役之后便双双降于大唐,可是安市城仍然凭借牢固的城防死死抵抗。唐军与高丽军展开旷日持久的争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不知不觉地溜走了。转眼已到九月,辽东之地向来比内地入冬要早,数场北风刮过,黄叶尽落、满目荒凉,已是初冬景象。唐军远征时本以为能速战速决,兵士并未携带冬衣,此时气温骤降,个个身着单衣,在野外冻得瑟瑟发抖。太宗初入辽东时的万丈豪情此时早已消失殆尽,反复掂量当下情势,知道再想挥师东进攻取平壤已是不可能之事,只好决定半途而废,班师回朝。
一直到贞观二十年三月间,李恪才随父皇、九弟以及朝中文臣武将一路辗转奔波回到长安。太宗年轻时戎马倥偬,每次叱咤疆场均完胜而归。此次征讨辽东虽称不上大败,可是伤亡几千将士、丢失全部辎重、中途无功而返总算不上是打了一场胜仗。李恪不知道父皇心中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固执懊悔,反正大军开拔的一路上,他脾气日益暴躁,还未到定州就病倒无法御马而行,经过多日将养才慢慢恢复。
此时李恪身上的创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有胸口和腰间还留下两道红红的、虬结的疤痕,不过压在他心上的重担却仿佛是愈发沉重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此次随父皇出征,日日陪伴他身边,相处久了,他总是隐约觉得,父皇的性情比起前些年来似乎变了很多,再也不能如以往那样集思广益、从谏如流。也许是身边众臣的溢美之词听得多了,让他心中的自信自满日益膨胀,再也无法虚心聆听臣子的劝谏。这次出征辽东不就是再好不过的例证吗?出征前朝中的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可父皇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在指挥部署作战方略时,他也不太愿意听从李世绩等将领的意见,基本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到定州之后,父皇仅仅是听了褚遂良的一面之辞,便断定辅佐太子监国的刘洎心怀叵测,不分青红皂白将其问斩。刘洎在朝中一向以言辞激烈、勇于直谏闻名,魏征死后,特别是父皇明显流露出对魏征的种种不满后,惟有他还敢如以往一样直言无畏。朝中臣属大多都知道褚遂良与刘洎因劝谏等事多有嫌隙,此次他在父皇面前进言,也多有挑拨之嫌,难道父皇竟对此一无所知吗?还是父皇早就对刘洎多次不留情面的直谏不满,所以才借机予以惩处?从定州回长安的路上,父皇多次在言语之间惋惜魏征辞世,言下之意是责备朝中无人能象魏征一样勇于劝谏,否则也许此次出征辽东便根本不会成行。可是有刘洎的前车之鉴,谁还肯不识时务地多开口呢。
被这些忧虑困扰着,李恪回到王府时仍然心情沉重、情绪低落,因此看到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不觉诧异万分。吴王府里自王妃萧叶儿起,个个看到他都喜形于色,仿佛征讨辽东是胜是败与他们毫无干系,李恪能平安无恙归来才是最大的喜事。
初返府中的忙碌过后,等李恪和萧叶儿两人独处于寝殿中时,他望着她那张薄施脂粉、笑容可掬的面孔,忍不住略带些责备说道:“此次出征又不是凯旋而归,父皇多日心情不佳,你何必搞得如此隆重。万一传出去被他知道,难免会对我们心生嫌恶。”
“殿下以为我如此铺张只是为庆祝你远征归来吗?”萧叶儿的笑容凝结在嘴边,心底微微有些失望,“我是为了殿下的寿辰呀。殿下难道忘了吗,还有几日便是你的寿辰了。”
“哦——”李恪微喟一声,不过情绪并没有为此而高昂起来,只是抚抚额角低声自言自语,“我倒是全忘记了。”
萧叶儿轻轻拉起他的手感叹道:“也许这只是我无知的女流之见,不过我真的很厌恶这样征战,父皇是不是能攻克高丽我也根本不在乎。你能回来,能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那时听说你重伤垂危,我真急得——”她的脸突然一红,及时刹住了瞬间的真情流露,把手移到他胸前轻轻抚摸着问,“伤口现在全恢复了吗?让我看看。”
李恪见她伸手要掀开自己的袍服察看伤口,不自觉地拉下她双手说:“已经完全好了。”说完他便故意环视起寝殿内熟悉的一切,躲开了她嗒然若失的目光。
萧叶儿无奈地咬咬嘴唇,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侯姑娘的死在他心中引发的伤痛还没有消散吗?他以后难道就一直是这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样子吗?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失落和忧虑,用故作轻松的口气说:“就算没有大胜,寿辰总还是要庆祝的。你放心,我只打算请六弟一家和高阳妹妹这些至亲的人来庆祝,决不会张扬出去被父皇知道。”
李恪终于把目光转回到萧叶儿身上。虽然她尽力掩饰,她的心情他又怎会不知。可是他真的无法勉强自己,勉强自己用冰冷的心回应她的热情。他心里不觉充满了歉疚,为无法避免的带给她的伤害而歉疚,于是他只好默默点点头,任由她为自己的寿辰去奔忙了。
李恪寿辰这日,李愔早早就带着家眷来到吴王府。他们两兄弟久别之后只是在迎接父皇入城时见过一面,当时人多眼杂,来不及多叙谈。因此李愔来了之后,与萧叶儿等人见过礼,很快就把哥哥单独拉到寝殿,关切地问起了他的伤势和征讨辽东的详情。萧叶儿知道他们兄弟俩有体己话要说,看看用膳时间尚早,便带领蜀王妃薛氏和两名同来的侍妾一起到花园游赏。
此时长安春意已浓,花园中树木吐翠、桃李芬芳,一派姹紫嫣红的缤纷景象。李愔两个侍妾正值青春妙龄,活泼率性,随萧叶儿沿湖泊走到花园深处,看到院墙边伫立的秋千架,又受了桑榆等几个婢女的怂恿,顿时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看到薛氏和萧叶儿两个人都微笑首肯,便带着婢女奔到架边荡起了秋千。
萧叶儿和薛氏在不远的竹凳上坐下,一边看她们戏耍,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薛氏听着那边传来的阵阵笑声,忽然微笑着说:“姐姐足足担了几个月的心,现在殿下安然归来,一块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
“是呀。”萧叶儿也笑着点点头,“我唯愿天下从此太平,再无战事。”
薛氏又看看那两架高高荡起的秋千,忽然带了几分隐隐的怅然说:“我们时常在家中说起,姐姐和殿下成亲多年还琴瑟和谐、伉俪情深,真让人羡慕呢。你看京城中这些达官显贵不说,即便是一些殷实之家,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身边珠缠翠绕。有几个能如殿下这般专一钟情,姐姐真是好福气呀。”
萧叶儿忽闻此言不禁有几分讶异,愣愣地望了望她,然后才意识到什么,急忙牵牵嘴角想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总是摆脱不掉几分尴尬。她慌忙调转目光不敢再与薛氏对视,只是含混地嗫嚅一声遮掩过去。此后她忽然神思恍惚起来,薛氏在耳边说了些什么也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随意嗯嗯啊啊应答着,双眼却紧盯着高远的天空上飘浮的纸鸢,心也似乎随着它一起飘远了。
幸福,有谁知道她这个别人眼中的幸福女人心中竟充满了无奈的苦涩呢。她本以为,她需要的只是耐心和时间;她本以为,假以时日,李恪终能淡忘失去侯姑娘的伤痛。可是等他出征归来,等了这么久她才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什么都不曾淡忘,唯一的不同也许不过是他把痛更深地掩埋在心底,不肯轻易示人。可是他的笑容总是带了淡淡的哀愁,他的眼神深邃中总流露出她无法触及的遥远。连他们难得的床第之欢也变得象履行某种仪式一般,似乎纯粹是为了发泄积蓄已久的欲望而已。激情过后他也不再象以往那样与她相拥而眠,反而冷静地起身穿衣,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寝殿。经历了万般失望后,她终于不再试图欺骗自己,一切都已无法回到从前,迎接他归来时的满腔喜悦也慢慢化为乌有。多怀念那些快乐单纯的日子,那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虽然也许只有淡淡的温情,心与心之间却没有任何阻隔。也许以后,这一切只能从她的记忆中去追寻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是如此羡慕,又是如此嫉妒那个从未谋面的侯姑娘。能被如李恪这样的男人挚爱着、缅怀着,即使已经香消玉殒也该没有任何遗憾了吧。
天空中的纸鸢越飞越高,这时早已变成一片蔚蓝中模糊的一个小黑点。萧叶儿恍惚地收回目光,恍惚地望着薛氏嘴边那一丝单纯的、心满意足的笑意,心底的悲哀也情不自禁幻化成面庞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而此时在寝殿之中,李恪正在给弟弟细细讲述出征辽东的详情,甚至把心中对父皇的隐忧也毫无保留地一吐为快,惟一隐去不讲的只有他身负重伤的缘由和那晚军帐中与父皇的长谈。他们两人不知忘乎所以地畅谈了多久,虚掩着的殿门忽然被哐啷一声推开,高阳气喘吁吁地急冲进来,把引领她进来的青玉都远远甩在身后。
李恪看到她泪痕狼藉的脸和红肿的双眼,急忙站起身来惊诧地问:“高阳,出什么事了?”
高阳几步冲到他身边,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地说:“三哥,求你救救辩机。”
“辩机?辩机怎么了?”李恪也顾不上还有不明就里的弟弟在场,急切地追问起来,“那日你来看我,不是说辩机被玄奘法师选中,随他到宏福寺去译经了吗?”
“他——父皇要处他腰斩之刑。”高阳只呜咽着说出这一句便泣不成声了。
李恪看看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又看看弟弟一头雾水的迷惑,努努嘴示意李愔先出去,等殿中只剩下他和高阳两人,他才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你先别哭,究竟发生了什么?先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
高阳听他如此说来,用力揉揉双眼,极力忍住泪水抽泣着说:“辩机被玄奘法师选中到宏福寺译经,我知道我们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所以分别时送他一个玉枕以作纪念。谁知前些天这玉枕被一个入寺行窃的盗贼偷走,偏偏这盗贼又在大街上被当众抓获,从他那里收缴来的玉枕就牵扯出了辩机。这其间的经过详情我还一概不知,只知道辩机被御史台带走问讯以后,就坦白出这玉枕是我所赠。御史台一本奏折送到父皇那里,父皇盛怒之下即要处他以腰斩之刑。我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不顾一切冲进宫为辩机求情,可是父皇咬牙切齿将我怒斥一通,然后还让侍卫将我逐出宫门,严禁再踏入宫中半步。”
李恪听她讲述完,心情沉重地拍拍她肩膀,虽然明知自己入宫求情也一样会失望而归,弄不好还要使父皇迁怒于他,不过仍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说:“你快别哭了,先放宽心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入宫去为辩机求情。”说完他就快步朝殿外走去。
才走到庭院门口,他迎面见到姗姗而来的萧叶儿。萧叶儿见他此时还急急忙忙地朝府外赶,不觉奇怪地拉住他问道:“殿下,酒宴就要开始了,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入宫觐见父皇。”李恪歉然地对她笑笑,“你先陪他们用膳,我会尽快赶回来。”他刚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身对她叮嘱道,“高阳来了,就在寝殿里。如果她什么都不对你说起,你看到她哭泣千万不要追问缘由,只是好好劝慰她就行,等我回来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萧叶儿狐疑地点点头,看着他步履匆匆直奔马厩而去。
李恪走了之后,酒宴开席,众人边吃边等他归来,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影。他们又见高阳满脸悲戚、食不下咽的样子,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场缺了主角的酒宴只好草草收场。李愔早早带眷属告辞而去,只留下高阳在府中等待李恪归来。
李恪直到深夜才返回府中,在庭院内见到寝殿中摇曳的烛光,心知高阳还在等待他的消息,想起刚才宫中与父皇的一番晤谈,心情愈发沉重,连带脚下的步伐也迟滞起来,象拖着千斤重负跨入殿中。
高阳看到他走进来,几乎是一下子惊跳起来,瞪大期盼的双眼,待看到他满心失望地摇摇头,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身体晃了几晃,不由自主跌坐回桌案边。一直陪伴高阳的萧叶儿虽然仍如坠迷雾之中,可是看到两人脸色,也知道必定情形不妙,连忙识趣地从殿中悄悄退了出去。
李恪沉默无言地在高阳身边坐下,望着她木然漫无表情的脸,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父皇的话。
“恪儿,朕知道你此刻入宫,定是为高阳一事而来。”父皇看到他时,余怒未息的脸显得格外苍老、倦怠。
“父皇明鉴,儿臣确实为此事而来,不过不是为高阳妹妹,只是专为辩机来求情。儿臣与辩机早就相识,也颇欣赏他学识渊博、为人耿介。他现在是玄奘法师身边译经的得力助手,又是唯一撰写《大唐西域记》之人,为在大唐传播、弘扬西域佛法起了很大作用。父皇怎样惩处高阳妹妹都不为过,只是能否求父皇赦辩机死罪,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知道此时若再替高阳分说,只能招致父皇更大的怒气,这才故意绕开高阳,话题直奔辩机。
谁知父皇听了,反而怒气冲冲地斥责他道:“你既与辩机早就相识,必定也早就知晓他们的丑事。你身为兄长,看到高阳如此恣意妄为,为何不阻止她,为何不告诉朕。朕在辽东已经窝了一肚子火气,回到长安没几日,偏偏又知晓自己的女儿做出如此遭人唾弃的丑事,你让朕如何不恼火!”
“高阳与辩机发生恋情确实荒唐,父皇恼火至斯也很自然。只是父皇曾如此疼爱高阳,还求您体谅她的苦衷。房遗爱乃一介武夫,为人粗鲁狂妄、胸无点墨,高阳怎会喜欢这样一个夫君。辩机是她生命中唯一一点希望和幸福,求父皇不要处他死罪,给高阳留下这点希望吧。”李恪说到后来,忽然就情不自禁联想起自己失去无忧的悲哀,因此越说越激动,劝说也几乎变成了哀求。
“绝不可能!”父皇斩钉截铁回了他四个字,然后把脸孔逼近他,紧拧着双眉说,“你以为朕处那和尚腰斩之刑,将高阳撵出皇宫只是气头上的冲动吗?就算房遗爱肯不闻不问,对自己头上的绿帽子装糊涂;就算玄龄也肯忍气吞声;可是这丑事现在是否已经传遍京城朕不敢说,至少朝中肯定尽人皆知。现在有千百双眼睛正在盯着朕,就看朕要如何管教自家的儿女。朕若要徇私情,就会寒了忠臣的心,趁了小人的意。恪儿,高阳糊涂不懂事,你总不该一样糊涂呀。你们身为朕的儿女,肩上同样担着安定社稷的重任,怎么能随意任性而为呢。你以为朕那时每次采纳魏征的劝谏心中都很痛快很舒服吗?朕身为天子,难道就不想随心所欲吗?可是朕知道,他的劝谏有益于社稷,因此朕不得不从。这道理,对你们也是一样的。”
李恪终于无言以对了。现在面对着高阳在绝望中挣扎,他心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这是他、高阳,他们每一个生在皇家,身为天皇贵胄的悲哀。
高阳木然静默许久,忽然抬起头轻声说:“三哥,连累你也受父皇的苛责了。”
“高阳,我们兄妹还用如此虚礼客套嘛。况且,父皇心意已决,这次谁也救不了辩机了。不过,父皇也有他自己的苦衷——”
“他有什么苦衷,无非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高阳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在他心中,唯有社稷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江山,他已经又一次夺走了我的幸福。”
“高阳——”李恪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宫以后,我设法到大理寺狱中去看过辩机——”
“什么?你见到他了?我也要去!”高阳的双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神采,急切地握住他双手。
“不行!能疏通一次已经极难得,再说这个时候,我不能带你再去见他。”李恪用力摇摇头,然后才放缓声音说道,“辩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还让我告诉你,他们欺骗了他,说你已经坦承私赠玉枕一事。他信以为真,才对他们吐露了实情。”
高阳见李恪从怀中摸出什么,摊在掌中递到她面前,细细看来,竟是一串已被摩挲得光滑无比的菩提子佛珠。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把抢过佛珠哽咽着说:“你知道辩机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儿吗?当年尚在襁褓中的他被扔在寺庙门前,襁褓中唯有这串佛珠相伴。我知道它在辩机心中弥足珍贵,曾多次向他索要,可他一直不肯给我,现在——他终于肯给我了。”她忽然用力抹抹脸上的泪水,直视李恪的双眸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三哥,我毕竟没有识错人,不是吗。”说完她便转身从寝殿中冲了出去。
李恪没料到辩机的刑期竟安排得如此迅捷,距离他入宫求情才不过两天。在西市中临时搭建起来的刑场被围观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个个脸上都兴奋异常,口沫横飞地议论着这个与天子的千金又是有夫之妇而偷情破戒的和尚。
当微服出行的李恪正想奋力排开围观众人挤进去时,目光忽然被停在外边的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吸引住了。车辕上站着一个全身缟素、头戴帷帽的女人,帽上黑色的网帷一直垂到了颈间,把她的面孔完全遮盖起来。此时她犹如一尊化石般一动不动,面朝着空空如也的高高刑台静静伫立。
李恪全身一震,顿时转身走了过去。在车辕边站定以后,他极力压低声音说:“高阳,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帷帽转了转,高阳把双眼移到李恪身上。即使隔着一层黑黑的网帷,他仍能感觉到高阳如电光般闪烁的眸光。“三哥,我怎能不来送他呢。”她的声音低沉喑哑,显然是因为嚎哭弄伤了嗓子。
李恪刚想继续劝说她,前边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嘲笑声和掌声。他再也顾不上说什么,慌忙把目光转到高台上。
辩机已跟随监斩官和刽子手登上高台,身上是稍显破旧的僧袍,虽然双手被牢牢捆绑,可是依然挺立着胸膛,脸上也依然是那副狂狷的神情,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刽子手在他膝间猛踹一脚,按着他跪在台上。辩机也不挣扎,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冷漠,高昂着头,目光下意识扫过围观的众人。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不再游移,双眼凝望着人群外那个高高地站在马车上的白衣身影,浑然忘我地望着,脸上慢慢浮起一丝从容的笑意。这丝笑意一直停留在他英俊的面庞上,犹如一个永恒的定格。
此后那鲜血飞溅的血腥场面,汹涌而来的吼叫、揶揄、嘲笑夹杂着痛苦的哀号,几乎要震碎了李恪的心肺。他猛地别过脸孔,躲开前面惨不忍睹的一幕。可是再看看身边的高阳,虽然身体战栗不止,可仍象痴了一样一动不动注视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直到再也听不到辩机的哀号,帷帽下才突然传来她冰冷而颤抖的声音:“父皇不是一心只想着他的江山社稷嘛,我要诅咒他,诅咒大唐的江山,让他珍视的一切早早断送在李治这个懦夫手里。”
“高阳——”李恪紧紧抱住她,这无情的、咬牙切齿的诅咒比刚才的血腥还冷酷,听得他遍体生寒,“别忘了,我们都是父皇的骨肉呀。”
“哈哈,”她轻声笑了起来,“你怕吗?我不怕,我倒是期望这诅咒也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李恪一直把高阳送回房家才转身回府。外面虽然阳光明媚、春意浓浓,他的心却象停留在严冬一样寒冷。回到府中看到迎接他的萧叶儿,他忽然紧紧拉住她的手说:“让我们尽快离开长安回安州吧。这里太冷,让人再也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我现在很怀念安州的阳光,那样火热,也许能帮我驱散身上的寒意。”
萧叶儿虽然不甚明了他这句话,不过却同情地望着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