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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李恪到底没有听从萧叶儿的劝说,在满腔愠怒之下将刘孝孙等几位跟随他多年的谋臣逐出王府。可是几天之后当他逐渐冷静下来,心中不觉开始暗自懊悔,深悔不该如此莽撞冲动。这样左思右想踌躇一番之后,他终于还是让青玉把刘孝孙等人召了回来。刘孝孙似乎对他的矛盾心情颇能理解,甚至还带了几分同情,因此对自己的遭遇也不以为意,回来之后仍一如既往兢兢业业为王府的事情奔忙。倒是萧叶儿那种似乎满怀宽容和洞悉一切的旁观态度一直让李恪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仿佛她早已预见到将会发生的一切,所以才镇定自若,象一个智者、长者一样看着他如任性的孩子一般胡闹。不过这些不快、这些芥蒂都没有在他心中盘桓太久,因为搭救无忧和图谋储位两件非比寻常的大事几乎占去了他的全部心思和精力。
      流徙的囚犯在路上行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到达广州府。无忧虽与他遥隔千山万水,尽管他每次想起她身边一直有萧翼庇护都如骨鲠在喉,会生出难以抑制的莫名嫉妒,可是他了解萧翼端直的为人品性,又经常能从他的信中知晓无忧在岭南一切安好,因此也不再如最初听到无忧要被押送岭南时那样忧虑挂怀,只想等待新年或父皇寿辰这样的喜庆时机,再邀上高阳一起为侯家求来一纸赦令。
      承乾被罢黜以后,九弟李治虽然被草草推上储位,可是几次进宫觐见父皇,他早就从父皇的言辞和神色间看出他的犹疑和顾虑,也知道九弟这太子之位并不牢靠,心中自然更多了几分希望和把握。何况李泰在谋逆事发后很快也被降为顺阳王贬往均州,原来那一干支持李泰的朝臣多与长孙无忌等人不睦,也看出经此剧变太宗子嗣中唯李恪尚有与太子抗衡的实力,有些人便自然向吴王府靠拢过来。
      如此忙乱了几个月,正当他满怀期盼等待新年快点到来时,一向与他们按时互通消息的萧翼却突然音信全无。李恪也不知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变故,顿时变得重新坐立不安起来。此时刘孝孙等人本来正在筹划帮他游说拉拢马周、刘洎二人,此二人一为中书侍郎,一为黄门侍郎,不仅是朝中重臣、深得太宗倚重,在复立太子时又曾一力支持李泰,与长孙无忌颇有嫌隙。可现在李恪受到无忧一事的搅扰,再也无法全心投入,只好任由刘孝孙等人在一边为此奔忙。
      又等了些日子,他仍没有等到萧翼的消息,却从岭南道传来京城的邸报中得知,初冬时节那里时疫再次蔓延,而广州府辖地内尤为严重,十亭人口竟因染上瘟疫死去了六七亭。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李恪心急如焚,再也无法耐心等下去,因为萧叶儿也惦记着兄长的安危,和她一商量,他们便立即决定派青玉前往广州府探问消息。
      青玉离开京城的这些日子,李恪日日私下掐指计算他的行程,只盼他能早一刻回来,带来无忧和萧翼安然无恙的消息。虽然他和萧叶儿两人象是很有默契一样都彼此避免谈论这个令人忧惧的话题,可是心中的忧虑是无论怎样也掩盖不住的,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王府,连春节的喜庆都无法冲淡这层厚厚的阴霾。
      青玉走了两个多月,终于在这日午后返回长安。他一进王府便从管家口中得知殿下正在寝殿中和蜀王、刘大人议事,也顾不上稍息片刻,更顾不上是否会搅扰他们,就直奔寝殿而去。
      此时前庭中静悄悄的,李恪的寝殿门窗紧闭,他和李愔、刘孝孙三人正围坐在殿中一张矮几旁边,刘孝孙压低声音不知说些什么,李愔看上去带着几分紧张和恼怒,李恪则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刘孝孙讲完之后,李愔早已沉不住气,看了哥哥一眼便抢先说道:“哥,我猜得不错。早对你说过,要夺储位,最大的障碍就是长孙无忌这老家伙,他一直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是他那几个宝贝外甥的最大威胁,尤其现在只剩下最懦弱无能的九弟,他就更担心了。现在果不其然,父皇既有心改立你作太子,如果任他从中作梗,只怕就要把事情搅黄了。刘大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刘孝孙还来不及回答,李恪先略带责备地瞥了弟弟一眼,然后才转头望着刘孝孙沉稳地低声问:“刘大人,这消息可靠吗?九弟被立为太子尚不足一年,父皇真会与长孙大人商议改立我为太子吗?会不会有人故意无中生有,要在宫中兴风作浪,才放出这个风来?”
      刘孝孙斟酌了一刻才审慎地答道:“下官以为,宫中既传出这个消息,一定是确有其事。上年皇上立晋王为太子,恐怕一直就是个无奈之举,现在考虑改立殿下,也不足为奇。倒是长孙无忌的态度实在让人堪忧。当初就是因为有他联合了褚遂良等人,在皇上面前一再坚持,晋王才得以被立为太子。反而是最有希望继立太子的魏王,输得一败涂地。现在皇上开了这个口,他又激烈反对,就象蜀王刚刚说的,如果任由他从中作梗,这事便毫无希望了。”
      李恪低下头深思起来。寂静的庭院中忽然响起急促的靴子声,直奔寝殿而来。他顿时带着几分恼火抬起头来盯着殿门,不管来者何人,他都想把这搅扰了他们商讨要事的闯入者好好训斥一顿。可是当他看到踏入殿中的竟是满身尘土、疲累不堪的青玉时,恼怒顿时化作惊愕和激动,嚯一下子从茵褥上跳起来,忍不住冲口喊道:“青玉,怎么是你?按我算来,你怎么也要再有半个多月才能赶回长安呢。”
      “我知道殿下在京城等得心焦,一路上不敢有半点耽搁,每过驿站便拿上殿下的书简去更换新的驿马,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所以才提早几天赶回来。”青玉咧嘴笑笑,带着几分得意望着李恪。
      李恪看看他满是灰尘的脸上,还残留着汗水流过划出的一道道污渍,眼中也布满了红丝,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重重地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说:“这一趟可辛苦你了。”说完他又转向弟弟和刘孝孙两人说,“算了,我们今日先说到这里,明日再议吧。”
      李愔和刘孝孙都知道他此时一心只想探问岭南带回的消息,便纷纷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寝殿。
      李恪见殿中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终于按捺不住心急地追问道:“你此番前去,可见到萧翼没有?”
      “见到了。”青玉点点头答道,“去冬时节岭南一带瘴疫蔓延,萧大人也未能幸免。所幸他身为朝廷命官,染上瘟疫后自然有大夫尽心诊治,还有家人细心照料,所以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被拉了回来。他怕把这消息告诉殿下和娘娘,不仅帮不上忙,还徒惹你们在千里之外担心,所以就严禁家人泄露半点口风。我赶到广州府时,他已经卧床一个多月,才刚刚开始恢复。”
      李恪一边听一边猛地吞下几大口唾沫,强自压着胸中越来越快的心跳,几乎是有些胆怯又有些迫不及待地颤抖着声音问:“那侯姑娘呢?你可见到她了?”
      “没——没见到。”青玉听此一问,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头也低垂着,不敢接触他的眼光。
      李恪只觉得头中嗡的一声响过,被他压制在心底的那种不祥的预感无法遏止地升腾起来,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失控了,不觉开口呵斥道:“侯姑娘怎么了?快说!”
      “殿下——”青玉畏缩地抬起头来,迎着他逼视的目光,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只好硬着头皮吭吭嗤嗤说道,“我见到萧大人之后,想起殿下交待过要设法看望侯姑娘一事,就直接对萧大人说了。他卧病在床这些日子,也正对侯姑娘放心不下,况且没有他引领,我也根本无法见到朝廷流徙的囚犯,因此萧大人就带我去了。谁知——谁知我们去了之后,侯家姐弟已经人去屋空,不见踪影。不只我看了惊奇,就是萧大人也急坏了。后来还是他召来坊正询问,才知道侯家姐弟前不久也染上时疫,又因为是朝廷的囚犯,也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所以没挨多久就相继——”青玉嗫嚅一声,又看看李恪苍白得泛青的脸色,到底没敢把那个死字说出来,重重地呼出口气才接着轻声说,“萧大人听了坊正的话也是如遭重创,险些栽倒,又忙不迭地追问把他们葬在哪里。谁知那坊正说,染了疫病死去的人哪里还敢下葬,只怕弄污了土和水,再传上更多的人,所以都是草草把尸身火化了事,就连他们日常用度的一切物件,也都一把火烧掉,这让我们想寻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了。后来我陪着萧大人回到府里,他一下子又躺倒了,不过却说这次不妨事,只是因为突闻噩耗,休养几天就好了,只催着我赶回京城报信。我看再多待下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听从他的吩咐赶回来了。”
      李恪愣怔地望着青玉,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样,过了好久才黯然别转头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无忧就这么死了。”
      “殿下——”青玉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他。
      李恪恍惚地转回头来看着他。只这一瞬间,青玉竟看到他双眼中已经蕴满了泪水。他踉跄几步跌坐回茵褥上,把脸孔深深埋入双掌之中,过了一刻,哽咽的声音才沉闷地从掌中透了出来:“青玉,你也累坏了,先去歇息吧。”
      等青玉蹑手蹑脚的靴声从庭院中消失以后,李恪才终于敢把埋在掌中的脸孔抬起来,此时脸上竟已是湿漉漉濡湿一片。他恍惚的目光仍然直愣愣失神地盯着殿外那方庭院,头脑中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意识,变成一片空白。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娇笑,细细的声浪似乎穿透了他两边的耳孔,震得他浑身打了个冷战。他拼命瞪大眼睛向外望着,一个缥缈绰约的白色身影好像模模糊糊在他眼前浮现起来,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仍是刻印在他心底的那幅熟悉模样。
      “无忧——无忧——”他情不自禁呼唤起来,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牢牢地凝注在那个飘忽的白色身影上,生怕一眨眼这身影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他不知自己对那个身影恋恋地注视了多久,一个实实在在的身影、端庄秀丽的身影却突然跨进庭院,闯入他视线中,顿时把那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挤迫得从眼前遁去了。
      “无忧——”他焦急地喊了一声,跳起身来,徒劳地伸出手臂想抓住什么。
      正在这时,萧叶儿充满同情的声音却在身边响了起来:“殿下,我刚刚才听完青玉回禀岭南之行一事——”
      可是她的话还未说完,李恪却伸长双臂擦着她身边向庭院中冲去,仿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口中仍在喃喃呼唤什么。萧叶儿吃惊地看到他眼里噙着的泪水,眼泪也忍不住滚了下来,一把拽住他袍袖恳求似地喊道:“殿下——你要到哪里去!”
      李恪迫不得已停住脚步,回身皱着眉愣怔地看看萧叶儿,这才象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声嘶力竭地狂喊一声,猛地抽出自己衣袖,喑哑地抛下一句“不要管我”,然后便发狂似地向院外奔去。
      他骑着银电冲出王府,熙来攘往的街巷上热闹非凡,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和他那惨痛的心境全然格格不入。天地之大,此刻他竟象个弃儿一样不知何去何从。他骑着银电在街上茫然地奔了一阵,终于想起原来今日正是上巳节,怪不得朱雀大街上彩幄翠帱、鲜车健马来来往往不断,一定都是往还曲江游宴踏春的人们。他勒住马,停在街边辨认了一下方向,终于催马向会昌寺的方向飞驰起来。
      会昌寺中此时倒是安静清幽的,大殿中只有零星几个香客。李恪冲进寺中之后便直奔后院辩机的禅房,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这个悲痛已极的时刻,他竟会想到来寻辩机。是因为此刻只有佛才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灵,还是因为会昌寺里留有太多他和无忧点点滴滴的记忆?
      他甚至还来不及细想就哐啷一声推开了辩机的房门,正在禅房中抄写经文的辩机似乎被吓了一跳,等到看清来人是他,脸上更多了几分惊奇,急忙放下笔快步走过来,看看他依然红通通的眼睛,关切地问:“殿下,出了什么事?”
      李恪踏进禅房中,反手把门重重合上。他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了几口大气,这才喃喃地说道:“无忧,无忧在岭南身染瘟疫——”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再次涌起的哽咽阻住了。不过仅看他的神情,辩机就已经对一切了然于胸,脸上那种惯常的冷冷狂狷的神色一下子收敛起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理解和肃穆。他想了想才双手合什低低念了声佛号,然后拉着李恪的衣袖说:“殿下请随我来。”
      他带着李恪走出禅房,转入旁边一间小小禅室,室中除了当中一座耸立着释迦像的佛龛和地上一个蒲团就再无他物。辩机指指那尊释迦像对李恪说:“小僧揣度殿下此时心境,也许更愿一个人独处。殿下心中的悲伤,即便不愿对外人道,也许能对佛倾诉出来,能从佛那里得到慰藉。”说完他便转身走出禅室,把李恪一个人留在那里。
      李恪茫然凝视着面前的佛像,对视良久,那佛像双眼中仿佛真的多了几分悲悯的目光。他在突闻噩耗后那颗混乱不堪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无忧已死这个事实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清晰,那股痛彻心肺的悲哀和绝望也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清晰。他慢吞吞走上前去,颓然坐倒在那张蒲团上。无忧就这样去了。烧了、化了,一切灰飞烟灭,没留下一点痕迹,和她的诀别一样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无依无凭,让他的哀思都无从寄托、无从凭吊。
      他再仰头看看那尊佛像,悲悯的目光此时似乎又化作深深的嘲弄,看得他怒火中烧,忍不住大声责问道:“神佛的法力不是无边吗?可你一样不能把她还给我,是不是?”
      禅室里静静的,没有人回答他悲愤的责问。他的手不知不觉伸入怀中,把一直藏在身边的那枚羽箭轻轻拿了出来,怜惜地在掌中摩挲着。这支羽箭,还有带在身边香囊中的那串相思子珠串,似乎是他拥有的唯一一点属于她的东西,是她留给他的仅存的纪念。他的手指在摩挲中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量,仿佛这样就可以发泄他心中说不尽的懊悔。如果早知山中一别竟成永诀,他当日怎能如此轻易放弃,无论她怎样拒绝也该不顾一切把她带走。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的心象被什么绞纽着一样,一抽一抽地痛着,手掌也更紧地攥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个雨夜里他不能再多坚持一分,那样无忧就还会完好无恙地隐匿着,而不会象个随风而逝的梦一样杳然无踪了。
      手上一阵鲜明的疼痛直传遍全身,原来是他在恍惚中把手掌握得太紧,羽箭锐利的尖端已刺入掌中,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掌边缘一滴滴流淌下来,染红了蒲团旁边一小方青砖地面。他却如浑然不觉一样,一边扬着头恍然瞪视着面前的佛像,垂在身边的手掌还在用力紧握着。
      身后的木门吱扭扭响了起来,他仍然一动不动,还沉浸在自己的无尽懊悔和哀痛中。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哽咽地传入他耳中:“三哥,辩机已经把无忧的事告诉我了。你先别太伤心,也许一切都弄错了,也许她还好好地待在岭南呢。”
      他仍没有回头,只是痴痴地冷冷地望着佛像说:“怎么会错呢,青玉刚刚从岭南回来,萧翼曾亲自带他去无忧的住处看过。那里已是物是人非了。”他说到这里忽然冷笑起来,扬起手指着前面的佛像说,“这就是辩机笃信的神佛,号称法力无边的神佛。如果他能让无忧起死回生,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他除了会这样嘲弄地望着我,别的一无所能。”
      这一阵冷笑让高阳听得有些胆战心惊,可是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先看到李恪扬起的那只手正流淌着鲜血,连纤尘不染的白色袍袖都已经染红了一片。高阳看得更加惊惧,不只惊惧,心中似乎还多了几分怜惜和痛楚。她快步绕到他面前,一把拉下他淌血的手说:“三哥,你的手——淌了这么多血,为什么不赶快扎起来!”
      李恪胀满红丝的双眼终于转向她,怔怔地看了看才低声说:“让它继续淌吧。我想让手上的伤更深一些,更痛一些,这样心里的伤和痛也许就能被冲淡一些。”
      听了他的话,高阳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不觉蹲下身来,紧紧抱住他呜咽着说:“三哥,如果无忧真的去了,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只是求你千万不要这样伤害自己。无忧也许就在冥冥之中看顾着你,她看到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李恪也情不自禁紧紧回抱住她,脸孔埋在她肩头,一直压抑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顺着面颊肆意奔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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