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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   李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混混噩噩一路回到长安的。被满怀气苦和痛楚折磨了这些日子,他再也抗不住雨夜浸透肌骨的寒气,回来没几日便染上伤寒病倒了。最初发热时他并没太在意,以为不过是寒气郁积体内,吃一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没想到三五日之后,身上的疼痛是愈发厉害,体温也越升越高,每日大部分时候只躺在床榻上昏睡,竟难得有片刻清醒。
      高烧一连持续了半个多月,每日他都象置身于灼热的熔炉之中,身体犹如快要烤焦的木炭,即使是轻轻的触碰也会引来一阵疼痛。他的头脑一直昏昏沉沉,唯一的意识似乎就是包围着他的那团燃烧的火焰,对时时环绕在身边来探视的人、他们的轻言细语和周遭的一切都恍然不觉。
      有几个晚上,当他被高烧折磨得翻来覆去,觉得自己快要被烤焦的时候,模模糊糊中,仿佛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低语,仿佛有一双冰凉柔润的手掌在他火烫的面颊、额头上轻轻拂过,象在他心中灌注了一汪清泉,带来那样舒爽的凉意。他象个溺水的人一样抓牢了这双小手,把手掌紧紧贴在自己面颊上。混乱的意识之中,他觉得这就是无忧,这一定是无忧在呵护着他。
      “无忧——无忧——”他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着,也极力颤动眼皮想睁开双眼好好看看她。可是透过勉强睁开的一条细缝看出去,周围仍是模糊一片,朦胧中仿佛有一个玲珑的身影正俯在他头上凝望着他。
      “无忧——”他放心地吐了口气。她回来了——回到他身边了。他疲倦的心终于可以歇息一会儿了,身边的火焰也似乎不再那样灼热难熬。他握紧那双手,绷紧的嘴角慢慢变柔软了,终于渐渐陷入昏睡之中。
      他不知象这样昏睡了多久,终于浑身大汗淋漓地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张开眼一下子看到的,就是寝殿中摇曳闪烁的烛光,和坐在床榻边轻轻打着瞌睡的一个陌生女孩。他刹那间疑惑起来,转转眼珠开始向四周打量,等终于确定无疑这就是自己的寝殿,才把目光重新落回那女孩身上。看装束这女孩分明是王府中的婢女,再仔细看看她面容,仿佛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能就是萧叶儿身边的侍女。他的目光再往下移动,忽然发现她的双手正紧紧握在自己掌中,慌得急忙抖开了手掌。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时把那侍女惊醒了,一看到他清醒的双眸正望着自己,脸上即时绽开惊喜的笑容,从瓷墩上跳起身来就向外跑,一边跑还一边急急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殿下醒转来了,要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娘。”
      还不容李恪开腔,她已经冲出寝殿跑得踪影全无。李恪微微欠起的身子重新落回枕上,呐呐望着她跑走的方向,心中塞满了难以形容的失落,连嘴中都泛起干冽冽的苦涩。看刚才的情形,他被高热折磨得难以忍受时,身边的软语呢喃、那双手温柔舒爽的抚摸,根本就不是他臆想中的无忧,不过是看护他的这个婢女。是啊,无忧怎么会在长安呢,更不可能出现在吴王府中了。她现在一定还在赶往岭南的路上,虽然一路艰险,却有萧翼倾心照拂。心中的疼痛,伴着身体的疼痛强烈起来,他狠狠咬咬嘴唇,干裂皱起的唇皮下渗出丝丝血珠,带着点腥味混进干涩的口中。
      才躺下没一会儿,殿外响起一阵清脆的笃笃笃木屐之声,萧叶儿气喘吁吁跟在那婢女身后跑进殿中。一看到大张着双眼的李恪,她喜悦的笑容便情不自禁从嘴角浮现出来,把小跑改为快步疾走,轻轻点点头说:“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了。”她走到榻边的瓷墩上坐下,又伸手在他额头上摸摸,微微收敛起笑容说,“虽然热度还没完全退清,不过我摸着比前些天好多了。”
      “我这样——躺了多久了?”李恪也对她微笑一下,又转头看看窗外暗沉沉的天光低声问。
      “总有十几天了。这些天真把我急坏了,那些来给殿下诊病的太医也不知被我骂了多少遍。虽然一直叮嘱自己,可是还忍不住往坏处想——”她说着说着眼圈就渐渐红了起来。
      “怎么会呢,我身体一向强壮——”李恪轻轻拉拉她的手,然后便忍不住问道,“这些日子可有萧兄的消息吗?他行到哪里了?”
      萧叶儿见他刚一清醒就迫不及待地探问兄长的消息,虽然不免有些奇怪,还是满心感动地说,“前几日倒是有封信从驿上送来,说是刚走到岳州地界,总还要有月余才能到广州。哥哥倒是一切安好,不过那位侯姑娘前些天感染风寒病倒了。所幸她以前练过些拳脚功夫,身体不似一般姑娘娇弱,又有哥哥的悉心照料,所以没什么大碍。”
      李恪听了她的话,呆呆地点点头,一时沉默不语,又陷入自己的沉思冥想之中。萧叶儿静了一会儿,看他还是那样失魂落魄地不知想些什么,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说:“你才刚刚醒来,先让桑榆去煮些淡淡的茶汤,漱漱口、清清肠,等一刻再让厨房送些汤羹来进食。”
      李恪又点点头,一直看着桑榆走出寝殿才略带点责备说,“青玉呢?怎么不是他留在我身边伺候,到派了你的什么丫头来。”
      “让桑榆服侍你不好吗?你卧病在床这些日子,王府里大大小小的杂事不少,我看王总管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青玉去帮忙跑腿了。况且桑榆这丫头到底比他细心些,我又不能日日夜夜在你身边守护,留她在这里,还能放心一些。”萧叶儿耐心解释,看他并不开言反对,又会心一笑说,“这些天可辛苦了她,夜夜在你床边守护到天明,又是帮你擦拭更衣,又是帮你喂水喂药,白天还经常不得休息,人都累瘦了一圈,也憔悴不少。等你好了再好好想想怎样赏赐她吧。”
      李恪无奈地摇摇头闭上双眼。他知道萧叶儿遣桑榆来看护他不仅仅是因为她心细,一定是还存了劝说他纳桑榆为妾的心思,就连刚才那番话她也说得别有深意。现在他极度虚弱,实在无力和她争辩,只好打算先由着她去,等自己痊愈了再打发桑榆回去。
      他的身体终于开始慢慢康复。卧床久了,这日上午,看到透过敞开的窗扇射进来那一缕明晃晃的阳光,庭院中那两株梧桐碧油油的浓密叶片,他终于按捺不住被禁锢已久的心情,趁着寝殿内一时无人,披衣起来想踱到花园中走走。
      谁知才踏进庭院,身后便传来桑榆的声音:“殿下,您怎么独自出来了?被王妃娘娘看到,一定要责怪我疏忽,照看不周了。”
      李恪回头对她笑笑,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心中颇满意这丫头的乖觉伶俐,最初那种拘谨的感觉也消减了许多。“在榻上躺了这些天,早该下床出来活动活动。我悄悄地从那边影壁后的夹道绕到花园去,一定不会被别人看到。”
      “那还是让奴婢陪殿下一起去吧。”桑榆想了想才有些犹豫地说,“殿下毕竟是大病初愈,一个人到花园里去,万一要什么东西,身边连个可吩咐的人也没有怎能行。”
      李恪知道她到底不放心,也怕给她召来不必要的苛责,只好点点头,让她伴着走进王府深处的花园。他病了这些日子,不意间天气竟已一下子热了起来,这短短一段路走下来,身上居然出了一层细汗。再看园中,已经绿树荫浓、香花似锦,全然是盛夏景致了。就连那一方小小的水面也不寂寞,大大的荷叶挤挤挨挨,长长的箭杆上摇曳着粉嫩的花苞。最妙的还是那一株株高大的槐树,上面挂着一串串白色小花,吹落的花瓣铺满园中小路,简直让人不忍踩踏。
      李恪走了半天,这时才想起还有桑榆伴随身边,微微回头一瞥,只见她始终垂头望着脚下的小路,不疾不徐保持和他一样的节奏,却又有意落后他一箭之地。感于她细腻的心思,他忍不住又朝她半垂的面庞望了望。这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不似无忧那般清丽,不似萧叶儿那般端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娇媚,举手投足间仿佛都柔润得能滴出水来。这几天看她的举止、听她的谈吐,俨然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不知道又有怎样一番遭遇,竟会沦落到与人为婢。
      李恪想到这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桑榆,你家是何方人氏,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
      桑榆似乎没想到他突然开口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愣了愣才低声答道:“奴婢家就是长安万年县人氏。父亲出自书香世家,本也是个读书人,怎奈命运不济,多次应试不中,见仕途无望最后终于死心在家务农。不过他又不擅稼穑,所以家境也渐渐败落。双亲过世之后,堂叔欺我孤苦无依,硬说我爹借了他的银子不还,要把我卖到教坊抵债。所幸我遇到王妃娘娘,才被带入王府。”
      “既是这样,让你在王府为婢也是委屈了。容我和王妃说说,给你些银子便回家去吧。”
      谁知桑榆听了这话并不欣喜,反而满脸惶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奴婢究竟有何错处还求殿下言明,我一定改正,只求您不要把我逐出王府。奴婢父母双亡,哪里还有家。在这儿几年,偏偏殿下和娘娘又都是慈悲仁厚之人,桑榆早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若是离开王府,奴婢才真是死路一条。”
      李恪万没料到自己的好意反而引来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到不觉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拉起来说:“你这又何必呢。我想打发你走,本也是一番好意。你若不想离开,只管留下便是,过几天还回王妃身边服侍就行了。”
      桑榆边擦着眼睛边点点头。看到李恪返身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怅怅地望着水面陷入沉思之中,她踌躇片刻才鼓起勇气轻声说:“殿下病才刚刚好,还望保重身体,思虑过甚、忧心过甚反而有害。”
      李恪诧异地转头望望她关切的眼神,忍不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思虑过甚、忧心过甚呢?”
      他这一问,桑榆的面孔不禁涨红了,嗫嚅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奴婢也是瞎猜的。前些日子殿下昏睡不醒,还时时不忘叨念着什么。奴婢怕误了殿下的大事,仔细听了几次,竟象是个姑娘的名字。奴婢寻思,这也不是娘娘的名讳,想来一定是殿下心中记挂之人。”
      李恪的面孔也腾的一下红了,顿时想起自己刚刚清醒时还牢牢握着桑榆的手。想来一定是在昏迷中呼唤无忧,才让她猜到端倪。如此想来,那些天也不知自己还说过些什么,他心中就更加惶惑不安,脸上的尴尬之情也溢于言表。
      他正想找个借口把桑榆打发走,青玉却急匆匆赶来,远远看到他便扬声说:“殿下,您怎么就偷偷跑到花园里来了,让我一通好找。刘大人来了,正在殿中等您。”
      李恪急忙趁此站起身来,先吩咐桑榆回萧叶儿那里,然后便跟随青玉快步返回寝殿。
      正在殿中等候的刘孝孙看到他进来,腾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他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把他上上下下、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感叹地说:“下官才进城就从蜀王那里听说殿下已经康复,所以回府换过衣服便赶来了。殿下这场病着实不轻,这些日子可受苦了。”
      李恪笑着摇摇头,陪他在殿中坐下,反而关切地说道:“刘大人远行一趟,才真是辛苦了。”
      刘孝孙连忙摆摆手,又啜了口茶才压低声音说:“殿下,我刚刚才从蜀王那里听说,原来殿下生病之前离开长安月半有余,竟是追着流徙的车队去了。殿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也实在是太鲁莽了。”
      他一句话又勾起了李恪藏在心中的痛苦和惦念,脸色顿时阴暗下来,望着殿中茵席上的花纹,一时竟无言以对。
      刘孝孙望着他脸上的灰败之色和紧蹙的眉头,忽然叹了口气说:“下官真没想到殿下对侯姑娘如此情深意重。其实说起殿下这场病来,倒有一半是因下官而起,只怪我一时草率,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李恪愕然抬起头来,看他满脸尴尬似有难言之隐,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慌不安起来,望着他追问道:“此话怎讲?”
      刘孝孙垂下头踌躇了一会儿,忽然又长叹一声,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李恪说道:“自从在安州时我得知殿下钟情于侯姑娘,就一直为此忧虑不已。当时侯君集投靠隐太子之势已成,下官思来想去,总觉得殿下无论如何也不可与侯家联姻,影响夺储大计。后来我从殿下口中得知,侯姑娘为躲避隐太子纠缠躲入紫竹林尼庵,又见朝中形势越来越微妙,就忍不住私下把心中隐忧与吴王府内其他几个心腹谋臣透露出来。我们几个人一商议,既然劝说殿下无用,不如行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从侯姑娘身上想办法,最好能让她知难而退。”
      李恪的脸色越听越难看,这时终于忍不住沉声插进来说道:“你们究竟想出了什么釜底抽薪的好计策呢?”
      刘孝孙被他话语中冷冰冰的讽刺惊得心中一抖,咬咬牙才接着说:“下官让拙荆扮作香客到紫竹林进香,趁机寻到侯姑娘,在言语间暗示侯姑娘,殿下对她并无真情,不过是利用她探听东宫消息,逢场作戏而已。那晚侯姑娘带着侯君集的信来找殿下,下官也早就知道她在窗外偷听,所以才故意说了那番话。”
      “嘭——”李恪一拳重重锤在桌案上,震得瓷杯都跳了起来,发出叮当一阵乱响。“刘大人,我还不知道这都是你们干得好事,让无忧一直对我心怀怨忿,无法释怀。你们为何背着我私自行事?”李恪脸色铁青,双眼瞪得圆圆的,几乎要喷出火来。
      “若告知殿下,殿下怎能答允。”刘孝孙虽然心中隐隐有些惴惴,不过面色依旧坦然,迎视着他低声答道,“下官们行此伎俩虽不够光明磊落,不过毕竟一心为了殿下。侯家参与东宫谋反一事,我们怎能让殿下赶这趟浑水呢。下官只是不曾料到,这事竟给殿下如此打击,甚至害殿下大病一场。现在想来,下官心中也不免后悔。”
      “一心为了我好——”李恪忽然冷笑起来,“你们就怕我坐不上太子之位,到底是为了我,还是怕误了你们自己的前程!只怕是想促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
      听了他的话,刘孝孙的脸色真的开始青白起来,忍不住激动地说道:“下官此心可鉴,日月可表,只求问心无愧,无需在殿下面前辩白。”
      “我也无心求证你们是真是假。你们有这个本事自行其事,我这小小的吴王府里也容不下如此高人,更怕耽误了各位前程,我这就唤青玉来,带你们到王管家那里交割清楚,也好让你们另寻高就。”说完他就扯开喉咙高声唤来了青玉。
      刘孝孙本还想分说什么,可是看他已经背转身子不理不睬,只好喟叹一声随青玉走出寝殿。
      李恪不知在寝殿中生了多久的闷气,萧叶儿忽然满面焦灼闯进殿来。李恪一看到她便面带愠色摆摆手说:“你要是来为刘孝孙他们求情就免了吧。你怎知他们做出何等胆大包天的事来,这吴王府里断断不能容他。”
      萧叶儿听他这样说,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仰起脸说道:“殿下所料不错,我正为此事而来,刘大人已经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殿下对侯姑娘——”她说到这里便接不下去了,低下头沉默一会儿才轻声说,“这侯姑娘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倒很想能快点结识她呢。”
      李恪脸色一怔,再看看萧叶儿神情之间隐含的尴尬和失落,连忙将她搀扶起来说:“我和无忧是早就相识,不过因为她爹的关系,一直不便张扬,所以在你面前也没透露。”
      “殿下误会了。我不过是想起殿下、侯姑娘和哥哥,心中有些感慨而已。”萧叶儿拉着他在殿中坐下,然后才勉强笑笑说,“刘大人擅行其事,此举虽可恼,而究其本心,毕竟情有可原。况且他追随殿下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现在为此被殿下贬逐,若在府中传扬出去,只怕别人会想,殿下为一个女人置多年情谊不顾,会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让众人寒了心呀。况且我知道九弟虽已被立为太子,殿下并未完全死心。刘大人是殿下心腹股肱,日后所谋之事,少了此人也是万万不可。”
      李恪低头想想,然后才摇摇头说:“不行,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岂能就这么算了。”
      萧叶儿看他的神情,知道他虽然嘴上坚持,其实心中已有些动摇,于是便不再继续进逼,反而语重心长说道:“我知道殿下刚才正在气头上,作何决断难免草率,还望殿下冷静下来三思,免得今后想起会懊悔。至于殿下与侯姑娘的事,现在她身为朝廷囚犯,一切我们还要从长计议。”说完她也不待李恪答腔,便起身离开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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