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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   无忧被公主的家人搀扶着上了马车,重新陷入温暖的包围之中,她才意识到刚才在释迦殿盘桓那一刻,冬日的寒意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渗入了骨髓。她朝冻得发红的双手上呵了口热气,把目光转向了坐在身边的高阳。她立刻注意到高阳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异样,说不清是恐慌、喜悦还是羞涩,一双大眼中射出的光芒是如此耀目,颧骨上浮着两酡潮红,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一定有些什么发生了。她心中不由得一动,还没来得及权衡一下是不是该直截了当地发问,高阳已经一把抓住她双手,激动地低喊起来:“无忧,他终于肯对我承认了。”看到无忧似乎明白又似乎糊涂的神情,她忍不住挑挑眉毛继续说,“辩机——他终于肯对我承认,他其实早就在心里偷偷喜欢我了。”
      无忧能感觉到高阳的双手是如此温暖有力,也许正像她此时燃烧着的心一样,让身边的人都能真真切切感觉到从她身上发散出的热力。她的眼中闪烁着那样天真的喜悦,嘴角带着那样甜蜜的笑容,在无忧眼中根本就不是那个飞扬跋扈、被娇纵坏了的公主,只不过是一个渴望爱情,沉浸在爱恋中的平凡女孩。
      看到高阳欢喜得几乎忘乎所以的样子,无忧也不禁为她感到高兴,虽然仓促间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言辞,不过却微笑着用力握了握她的双手。
      高阳似乎被她的微笑鼓舞着,忍不住继续说道:“我本来以为,我们两个今日又要如往日一样,由自说自话变成争吵和讽刺,最后闹个不欢而散。刚才在院子里你也听到、看到了,他又是那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姿态,惹得我心里冒火。回到禅房之后,他还是那样阴阳怪气和我争论,我再也忍无可忍,终于——”高阳一直飞快地说着,这时突然停顿一下,把右手举到眼前看了看,低声说,“终于给了他一记耳光。一声脆响之后,我自己都被吓呆了,本以为他会立刻把我赶出禅房,可是他像个凶猛的野兽一样对我瞪了一会儿,等我转身要走时,却突然一下子把我紧紧抱住了。”
      高阳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顿住了,不过这次却是因为女孩家难为情的赦然。她颧骨上的红晕几乎已经变成了葡萄酒一样的紫红色,红润丰满的双唇象花瓣一样娇艳欲滴,朦胧的眼神中也顾盼流转着醺醺然的醉意,仿佛又忆起了刚才禅房中令人耳热心跳的一幕。她在自己绮丽旖旎的思绪中沉醉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他把一切都对我坦白了。他对我的喜欢,他在佛祖面前那种深深的罪恶感,他的矛盾、他的挣扎,他什么都不再对我隐瞒了。我从不知道他一直在忍受着这种折磨,可怜的辩机。当我知道这些以后,对他的感情似乎莫名其妙变得更加强烈。无忧,我想——我快要变得有些疯狂了。”
      她说到后来,不知不觉又激动起来,猛地一下用力抱住无忧,把头重重地在她肩上压了压,然后才抬起头来,似哭似笑地望着她松开了双臂。
      沉静内敛的无忧和张扬热情的高阳恰如冰与火一样,虽然性格截然不同,虽然无忧很难理解她看上去确实带着几分疯狂的激动,可是她心里一样为高阳感到高兴。不过她的兴奋中毕竟还掺杂了一点怀疑,终于忍不住有些煞风景地问:“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高阳被她问得一愣,她心心念念萦绕的还是刚才那个狂喜的瞬间,根本无暇去思考未来。听无忧这一问,她低头想了想才有点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和辩机——我们之间可能只有无数个现在,就是没有未来。我知道,他虽然喜欢我,可是决不会为了我放弃对佛法的笃信和追求。不过,如果他真的能放弃这一切,在我眼里,只怕他也就不再是辩机了。而我呢,虽然我半点都没喜欢过那个粗鲁无知的房遗爱,可我还是房家的媳妇。房家在长安声势赫奕,怎能容许我闹出这样的笑话。就是父皇,如果当真知道了这一切,只怕也要被我气个半死,说不定还要迁怒于辩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眼中也渐渐浮起了一层泪雾,终于狠狠咬咬嘴唇说,“不,我不奢望能有什么未来。只要我们相爱,只要能让我经常见到他,能让我时时感受到他坚实的怀抱,我就满足了。”
      无忧望着变得泫然欲涕的高阳,心情突然异常沉重起来。一切会象高阳设想得一样简单吗?初尝恋爱滋味的高阳也许还是太单纯了。如她那样充满热情的心灵,怎么可能忍受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爱恋。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又转头看看高阳,见她已全然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然不觉了,只好暗自摇了摇头,把本想对她说起的巧遇萧翼的事也重新藏入心底,一言不发靠在车厢壁上,听着车轮单调的辘辘声一路前行。
      马车回到侯府门前,无忧与公主作别回到府中,刚想穿过清冷潮湿的前院赶回自己房中,就见小蝶正立在内堂屋檐下的一根粗大梁柱边,一边搓着手一边翘首向府门前张望,看到她走进来,立刻眉开眼笑跑过来说:“小姐,你可回来了,害我在这堂前张望了好几次,手脚都快冻木了。”
      “你跑到这儿来等我干什么?”无忧奇怪地问。
      “大小姐和姑爷来了,大家都在内堂里聚着,就等你回来好一起吃饭呢。”
      无忧听小蝶这样一说,急忙伸伸舌头对她偷笑一下,跟着她快步走进内堂。虽然隔着一道屏风看不清室内诸人,可是她刚一踏进屋子,立刻就听到里面传来父亲的说话声和娘儿几个的欢笑声。无忧不禁有些诧异。家里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如此开心的笑声了?除了谩骂和哀叹,她又有多久没听过父亲踌躇满志的高谈阔论了?家里难道有什么喜事吗?
      无忧转过屏风,见父亲和姐夫居中坐在榻上,一个忘乎所以侃侃而谈,一个则侧身微笑聆听。母亲和姐姐、无涯坐在一边,三人不知在低声说笑些什么。榻前的桌案上点着几只粗大的蜡烛,明晃晃的烛光照亮了在暮色中显得暗沉沉的内堂。
      “爹、娘,我回来了。”无忧走过去,一边解下身上的斗篷和围领递给小蝶,一边轻轻叫了一声。
      侯君集只是对她微微点点头便继续对贺兰楚石说了起来,反倒是侯夫人有些责怪地看看她说:“你和公主去听俗讲,怎么竟耽搁到这时候,让大家一起坐在这儿等你。”
      “我是想俗讲之后便立刻回来,怎奈公主拉着我不放,一定要让寺里的僧人给她把经文的疑惑解释清楚,所以就回来晚了。”无忧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生气,因此对她的苛责也不太在意,只是笑着答了一句,就在无暇和无涯之间的空座上坐了下来。她一抬头看到坐在对面的姐夫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连忙欠身回了一礼。
      侯夫人见众人已经齐聚,急忙吩咐小荷招呼家人上菜。一盘盘早已备好的菜肴,合着杯盘碗盏和温好的酒,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无忧先喝了一口热茶,又看看仍兴奋地说个滔滔不绝的父亲,转过头怀疑地压低声音问无涯:“无涯,家里出了什么喜事让爹如此开心?难道是皇上给爹官复原职了不成?”
      “这我可没听说。”无涯塞得满满的嘴中咕噜了一句,也抬头看看父亲,耸耸肩又摇摇头,“只要爹开心,家里所有人就都能开心。他不乱骂人我已经知足了,你还管这么多干吗。你要想搞清楚就去问大姐好了,她一定知道。下午爹和姐夫出去了一阵子,回来之后就情绪高涨,一直拉着姐夫说个不停,把他以前讲过无数遍的那些东征西战的故事又讲了一个遍。”
      无忧听弟弟说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震,顿时想起无暇曾说过要劝爹走走东宫门路的事。无忧敏感地把头转向姐姐那边,正想私下问问她以证实自己的猜测,就见无暇已经笑盈盈地对她点点头,显然是听到了她刚才和无涯那番对答。
      无暇把头凑到她身边,兴高采烈地低声说:“你看爹那副心舒气畅的样子。今天下午楚石把爹引荐到东宫见了太子,据说太子平易谦和,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和爹相谈甚欢。爹若果真能找到太子作靠山,重新被起用不过是迟早的事。”
      “哦,是嘛。”无忧敷衍地笑着附和了一声,猛地举起手边瓷杯,一口气灌下大半杯热茶,总算把堵到喉咙口的一块大石冲落下去,气息重新顺畅起来。按理说,如果爹能摆脱赋闲在家的困境,再次得到朝廷重用,她应该由衷地感到喜悦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喜讯,她硬是开心不起来。想起太子的为人,想起从姐姐口中听到的诸多荒唐事,她实在不敢想象爹竟会为了谋得一官半职去取悦这样纨绔荒淫的储君,这岂不是有些太不择手段了吗?她也知道身为女儿却如此诟病父亲的行为,简直是对长辈的不敬和不孝,可是这念头就象扎根在她脑海中一样,一旦出现就再也拂之不去。
      无忧有些失神地想着这些心思,完全忘记了摆在面前的饭菜。坐在她对面的贺兰楚石虽然一直在听着岳丈大人的高谈阔论,可是她象是在和谁赌气一样瞪着面前的碗盏发呆的样子,也一样没逃过他那双眼睛。他想了想便趁着岳丈稍一停顿的空档,抓紧时机笑着对无忧说:“二妹怎么坐在饭桌上发呆呀?听说你今日和高阳公主到寺中听俗讲去了?这位公主刁蛮任性在长安城里都是出了名的,难得二妹竟能和她相处得如此热络。”
      无忧还没顾得上答话,侯夫人已经笑着摇摇头,象是见怪不怪地说:“说起这事,也是真真让人奇怪呢。我们侯家本来与公主并无往来,可自从无忧这丫头私自随她爹去了趟高昌之后,公主却突然冒然找上门来,一意要与无忧结识。”
      “娘,这有何怪。您若是和公主相处久了,一定也会知道,她就是这个脾性。也许是我女扮男装随爹出征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合了公主的脾气,所以她才会对女儿另眼相待。”无忧此时已经回过神来,望着侯夫人轻描淡写地答道。
      贺兰楚石转转眼珠,心里不知闪过了什么盘算,斟酌了一下才看看侯君集,慢条斯理地说:“爹,若说二妹能交上公主这样的朋友,侯家在朝中总算也多了个靠山,应该是好事一件。不过今日爹去东宫和太子一番推心置腹的晤谈,今后有何打算自然也了然于胸。爹若打定主意站在太子一边,我看日后还是让二妹远着点这个不省心的公主为妙。”
      侯君集皱着眉头瞪了女婿片刻,突然瓮声瓮气地问:“你的意思是,太子若见侯家有人和房家来往如此密切,就会心生忌惮吗?”
      “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公主的夫君,那个房遗爱,可是魏王府里的大红人呀。二妹若和公主来往如此频繁,又怎样能让太子放下疑虑来相信爹呢。”
      无忧这才明白姐夫话中的深意,看看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中突然涌上说不出的厌恶。她对贺兰楚石一向就没有太好的印象,总觉得他就是个时刻心怀鬼胎的阴险小人,除了着意经营自己的仕途再没有其他追求。现在见他为了拉拢太子和父亲,竟然对公主与自己的往来也要横加干涉,心中愈发恼火,索性瞪着他不客气地说:“爹是爹,我是我;公主是公主,房家是房家。我和公主是朋友,我们在一起时,不曾谈过东宫和魏王半个字。想来姐夫对女孩家的私房话也没什么兴趣。太子若为这个心生疑虑,无忧也管不了这么多。姐夫要讨好太子我管不着,你要拉着爹去讨好太子我也管不着,不过你别打算连我也一起拉上去讨好太子。”
      无忧这番半嘲讽半斥责的话说得义正言辞,丝毫不留情面,饶是贺兰楚石再好的涵养、再圆滑的机变,也立刻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连脸都一下子憋得通红。
      “这孩子,怎么这样对姐夫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楚石若不是一心为了侯家,才懒得管你这些闲事呢。”侯君集看到女婿尴尬得下不了台,急忙对着无忧教训起来。
      “就是嘛,无忧,你怎么比爹还象个道学家了。”无暇对丈夫使个眼色,也急忙笑着打圆场。
      贺兰楚石总算借此玩笑从尴尬中摆脱出来,自嘲地笑着说:“得,我以后可不敢和二妹随便说话了,说不好不知道哪句话就触了二妹的霉头。”
      “不过,楚石,我倒也不太赞同你刚才的话。”侯君集抿了口酒才缓缓说道,“俗话说:狡兔三窟。现在我投靠太子以求东山再起,但谁知这靠山是不是真能靠得住。无忧和公主成为闺中密友,公主又一向深得皇上宠爱,对我侯家未尝不是一条后路。至于太子那边,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若对我深信不疑,我侯某自然会一心一意回报;他若对我猜疑,我也就不必费这个心了。”
      “爹,我和公主的友谊再简单不过,你能不能不要把它扯进如此复杂的盘算权衡中。”无忧听得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嗔怪地开口驳斥。
      “你小孩子懂什么。”侯君集对她瞪瞪眼睛,不耐烦地训斥一句。
      无忧噘着嘴不说话了。这顿饭她吃得气闷无比,简直食不知味。好不容易挨到吃完晚饭,回到自己房中,她总算松了口气。想起白天收到李恪的那封信还一直未看,急忙遣走小蝶,从箱底翻出一个木匣,抽出匣中最上面一封信拆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比他平日的信要简短许多,只有寥寥数行:
      “无忧:时近腊月,长安是不是已经下过大雪了?安州虽比京城入冬要晚,可是近来已经寒气日重。我讨厌这里的冬日,不似长安,冷也冷得干脆爽利,不拖泥带水。这里的冬日总摆脱不去潮湿的阴气,即使点燃炭火,阴湿的冰冷也象要直透入骨髓之中。更兼那连绵不断的淫雨,总是时断时续,给人的心都罩上一层阴翳,总渴望着能见到一缕灿烂的阳光。在这样的冬日,我心中的思念也变得更加厚重,象屋外的雨一样缠缠绵绵,无休无止。等了这么久,思念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借过年的机会回京城一解相思之苦,我现在几乎已经等不及要启程回京了。”
      信到这里就嘎然而止,无忧却仍心有不甘地把那薄薄一张信纸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终于确认再也找不到半个字迹,总算死心折好信笺贴在胸前。腔子中,那颗心却在如此迅急、不规律地飞速跳动着,连握着信的手都能感觉到里面的轻颤。她脑海中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京城过年了,她又要见到他了。可是他究竟何时启程,何时才能回到京城呢?如此重要的细节,这封信中居然只字未提,她不禁在心中埋怨起他来。
      不过,尽管不知道他回来的确切时日,仅仅是这一句话已经足够她激动不已了。在这一瞬间,对萧翼的好奇、对高阳与辩机的同情、对父亲的忧虑和不满,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被她置诸脑后。她轻轻地却是满含喜悦地叹息一声,把他的信小心翼翼收在匣中,知道自己又要度过许多个辗转难眠的长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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