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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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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之后的好几天里,想起中秋夜晚邂逅的萧翼和临别时与他纠缠不休的那两个凶巴巴的和尚,无忧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无法释怀。那晚与他短短一番晤谈,再聆听过他即兴所抚的《梅花落》古曲,特别是看他通身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的君子风范,无忧心中本已对他存了十足的好感,实在无法把他和和尚们的辱骂、指责联系起来。那短短几句咒骂虽然言辞闪烁,根本没给她留下太多猜测的线索,可是她也听出他似乎是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真的这样吗?她宁愿相信那两个和尚是无理取闹,或是他们之间存了什么误会,也不愿把看似知书达理的萧公子想象成一个十足的恶人。可是,和尚们说的也许都是真的,否则他为什么不解释、不辨驳,就那样甘心被他们辱骂呢。还有她帮他解围时他注视她的目光,仿佛也充满了痛苦和愧疚。他和寺庙中的和尚究竟有怎样一番恩怨纠葛呢?再说,那两个和尚恶狠狠来长安寻他,实足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他能独自对付他们吗?她的好奇心十足被吊了起来,回府的路上也曾和姐姐、弟弟七嘴八舌地议论过、猜测过,但是一切都还是个谜,只有他能解开的谜。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心中那点好奇和不安终于也慢慢被淡忘了,毕竟心底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让她日日魂牵梦萦的人要她牵挂、要她惦念。李恪走后,她和高阳公主的联系并没有就此中断,这个热情的公主还会时时到侯家邀她出游,似乎对她父亲这番遭遇不以为意。她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坐落在城西金城坊内的会昌寺。这座禅院一间普普通通的禅房中,似乎还留存着李恪临行前与她话别时那段甜蜜中带着凄楚的回忆,因此公主最初提议到会昌寺听僧人讲经说法时,她马上欣然应允,丝毫也没怀疑公主内心深处其实另外隐藏着一份秘密。
不过天性热情奔放的高阳早已认定三哥喜欢的女孩也一定值得自己倾心相待,何况自己还知道他们之间压抑着的强烈爱情,于是很快就忍不住心中的冲动,把深深埋藏起来的对辩机近乎绝望的爱慕向无忧和盘托出。无忧乍听之下几乎有些惊骇,高阳这种藐视世俗礼法的不羁举动实在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可是会昌寺去得多了,对最初并未留意的那个英俊却带些玩世不恭的年轻僧人,她也慢慢熟悉起来。高阳也许是被胸中的热情折磨着蒙蔽了双眼,可是她这个局外人却看得清清楚楚,辩机浑身上下那种对一切都心存嘲弄、狂放不羁的态度似乎就是他的面具,是他用来逃避的伪装,其实在他心中,也一样汹涌着难以驾驭的激情。也许是这种激情与他内心对佛法的敬仰、笃信太过背道而驰,如同两只巨掌同时撕扯着他的心灵,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撕裂成两半,因此他凝望公主的目光中才时时流露出那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可是,一个嫁作人妇的公主和一个虔心向佛的僧人,他们的恋情将演变到何种地步呢?无忧每每想到高阳和辩机,都会为他们忧虑不已,有时甚至会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说她和李恪的爱情只是暂时要躲躲闪闪,终有守得云开月明那一天;那他们则简直是要惊世骇俗,一旦被世人知晓只会召来唾弃而已。想到高阳心中那份没有出路的绝望的爱,无忧真有点不由自主同情起她来。与他们这种咫尺天涯的遥远相比,她和李恪虽然天各一方,可是心似乎还是紧紧贴在一起的。不过自从高阳对她吐露了这个惊天秘密之后,两个女孩的心似乎又拉近了许多,可以无所顾忌地分享心中隐藏的爱情,倾诉无法排遣的思念苦楚,公主每次来邀她去会昌寺,她也一定有求必应。
十一月十五这天,正是个雪后初霁的好天气。连下了两天的茫茫大雪把长安城变成一片粉妆玉砌的世界,白皑皑的厚厚积雪反衬着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几乎灼疼了无忧的眼睛。她心不在焉陪着高阳公主乘马车赶往会昌寺,心中惦记的却仍是李恪按时送到,而她还来不及拆看的书信。会昌寺去得多了,她不用问也知道,每月十五正是寺中开坛设俗讲的日子,不过直等她们赶到寺中她才发觉,原来今日开讲的高僧竟然就是辩机。
会昌寺最雄伟、宏阔的释迦殿中此时已经挤满了人。在大殿年深日久、几乎已经有些发黑的青砖地上摆放了不少蒲团,于此正襟危坐的也大都是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和亲眷。而殿中的各个角落里、粗大的木梁柱周围,甚至连敞开的殿门两边都挤挤挨挨,站了不少布衣百姓。在如此严寒的雪后冬日,虽然大殿中仅燃着寥寥几个火盆,也许是借了满殿的人气,似乎并不让人觉得冰冷难耐。
她们到得晚了,被小沙弥引领走入殿中时,站在高大佛像前的辩机,正用平稳从容的声音对众人宣讲着什么。小沙弥把她们领到靠近角落里两个预先留好的空蒲团边,高阳对他道了声谢,两人便悄无声息在蒲团上安坐下来。
无忧看到辩机的目光向她们这边飞快扫过,然后便若无其事转移开,继续从容不迫讲起来。她轻轻拉下罩在头上的斗篷风帽,又把颈边毛茸茸的围领拽拽紧,然后便带着几分好奇,一边望着站在殿中深处似乎遥不可及的辩机,一边凝神专注倾听起来。
无忧经常陪母亲去寺院听俗讲,早就知道如今盛行一时的俗讲根本不再拘泥于宣讲佛经,寺院为了吸引香火,在俗讲中似乎更多了些让凡人喜闻乐见的戏谑内容,往往让无忧觉得与超凡脱俗的佛门净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可是她现在只听了一会儿便察觉,今日辩机所讲与那些哗众取宠的俗讲迥然不同,他是真正带着满怀激情向芸芸众生宣扬他所笃信的高深佛法。
无忧似懂非懂又听了些时候,看看身边聚精会神,满脸虔敬的高阳,有些无聊地悄悄移开了目光。她的眼睛逐一扫视着蒲团上那些聚精会神的男女,当转到与她们遥遥相对的那个角落时,却不提防猛地撞上了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那略带忧郁的目光,在与她的目光相对时,忽然多了些许淡淡的惊喜。无忧纳闷地对着这双眼睛呆看了一会儿,再看看那张清秀的面庞,顿时醒悟过来,原来他——正是中秋那晚偶遇的、还曾一度让她记挂过的萧翼。她不觉抿嘴对他微微一笑,就见他也笑着对自己点点头,虽然心里还止不住有些惊奇,不过却调转目光不再看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辩机身上。
萧翼坐在另一侧蒲团之上,本来专注的神思不知怎么开始涣散起来,一直安定的心情也变得有些起伏不定了。他万万没有料到,竟会在会昌寺的释迦殿中,再次巧遇这个侯姑娘,而且看到与她同来的高阳公主,就更加让他诧异不已。因为妹妹与吴王李恪联姻,他对经常出入吴王府的高阳公主并不陌生,现在竟看到侯姑娘与公主在一起,显见的她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侯姑娘,他在脑海中把姓侯的朝中重臣想了个遍,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获罪免职的侯君集身上。难道她是侯君集的女儿吗?可是此人一向与公主亲近之人并无往来,他的女儿又怎会和公主结伴出游呢?他边想边远远眺眺目不斜视的无忧,暗自摇摇头,极力按捺住满心疑惑,又把目光转回到一身黄色僧衣,外披大红袈裟的辩机身上。
辩机的宣讲结束之后,萧翼坐在身边那些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或匆匆起身离去的人从中,一时踌躇起来,不知该过去和无忧相认,还是就此悄悄离开。他心中本来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刻走上前去与她攀谈,可是想起她身边还有熟识的公主,他一下子又犹豫不决了。等他再次把目光转向对面角落,要从人群缝隙中寻找她时,却突然发现她和公主竟已经消失不见。他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可是心中隐隐约约又有种难以释怀的遗憾。然而不管怎样,这总算解决了他心中的难题,让他不必再矛盾、再苦恼。如此天寒地冻的雪后时节,在禅房中就着火盆和辩机煮酒吟诗、赏画弈棋,该是多么畅快淋漓。难得辩机对此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寻遍整个长安城也难找如此知己,何必为一个女孩左右踌躇、自寻烦恼呢。他忍不住自嘲一样笑笑,用力吸了几口气,又握握手中拿着的画卷,照着来之前的打算直奔后院禅房。
此时无忧正被高阳公主拽着,急急忙忙紧随俗讲之后便匆匆离去的辩机向禅院后边走。辩机似乎知道她们就跟在身后,可是却并不回头,也并没有因此放慢迅捷的脚步。禅院中通行的甬路虽然早已被寺中僧人清扫过,可是圆圆的卵石上毕竟还沾染着扫不净的雪粒,她们两人的鹿皮靴踩上去也是滑滑的,几次踉跄之后,不得不小心翼翼放慢了脚步。
一直走到后院禅房,高阳见院中已经看不到旁的人影,咬着嘴唇看看落下她们一大段距离的辩机,终于忍不住怨怒地喊了起来:“辩机,你站住!”
前方那个高大的背影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顿了顿还是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公主找小僧有什么事吗?”辩机木然望望她们,双手合十低声问道。
“当然。”高阳又咬咬嘴唇,快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一动不动紧盯着他说,“听了辩机师父今日俗讲,我心中实在有些疑惑,有几个问题要向师父讨教。”
辩机皱皱眉头,似乎有些无奈,垂下目光说:“公主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
“你刚刚说,虔心向佛、无欲无求地修行,是为了提高自身境界,以期死后进入西方极乐世界。西方极乐世界是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的虚无。为了一个死后的虚无,佛祖让人克己自律、清心寡欲,苦行僧般地挨过这一世的光阴,你认为值得吗?这一生才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们能拥有、能掌控的,难道我们该把它丢弃掉,只为交换一个毫不确定的虚幻吗?”高阳带着几分激动,提高了声音责问他。
辩机的双眉更紧地蹙了起来,自幼在寺中长大,他从未对心中笃信的一切产生过任何怀疑。刚才公主这番言辞实在让他感到荒谬,听起来是那样刺耳。可是仓促之中,他却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如何反驳,只好冷淡地说道:“修行与否,全在个人心智。公主既觉得不值,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高阳见他并不理会自己话中含意,不觉有些气馁,低头想了想才心有不甘地继续追问道:“既然你对此笃信不疑,能不能告诉我,人死之后进入西方极乐世界究竟有什么好处?”
“人这一生,生老病死,一切都脱不开一个苦字。只有经过修行跳出轮回,进入永生,才能摆脱所有苦痛,达到极乐之境。”
“可是不经历病痛、死亡,何来生之快乐。如果没有痛苦做比照,人还能感觉到快乐和喜悦吗?也许极乐世界真的没有人世间的所有苦痛烦恼,可是混混噩噩活在其中,快乐也就不再是快乐了。与其这样麻木的永生,我宁愿永远跳不出轮回,生生世世执着人世的纠缠。”
辩机凝望着激动得面孔发红、眼中跳跃着两团火焰的高阳,脸色却越变越苍白。他的双手垂在身边,不停握紧又放开,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公主若执意要与小僧辩个是非曲直,恕我不能奉陪。”
无忧站在一边静静听着,早已料到高阳咄咄逼人的言辞只能把事情越搞越遭,现在眼看着他们两人越说越僵,终于忍不住着急地插进来说:“辩机师父,公主刚才听了师父宣讲,心中确实存了这些疑惑。寺院、僧人不就是为了向世人宣扬佛法,普渡众生吗。现在公主心中既有这些不解的结,辩机师父为何不能静下心来,好好为公主指点迷津呢。若能解开公主的心结,毕竟也是功德一件呀。”
辩机转头看看站在一边的无忧,突然重重跺了跺脚,一言不发转身向自己的禅房走去。
无忧见高阳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禁轻轻在她肩上一拍,笑着低声说:“还不快去,我到前院等你了。”
高阳不知所措地看看她,似乎受到她嘴边那抹笑容的鼓舞,终于点点头向前跟了上去。
无忧又看看他们,转身快步朝前院走。在通往释迦殿那扇敞开的小门前,迎面一个一身白衣的高个子男人同样匆匆走来,居然又是萧翼。无忧急忙停住脚步,忍不住“咦”了一声,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问:“怎么又是你?”
萧翼对她施了一礼,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惊喜说:“在下也没想到,居然又在这里看到姑娘。姑娘不是和高阳公主在一起吗,怎么现在只剩你一人?”
“咦?难道你也识得公主吗?萧公子究竟是何人呀?”无忧好奇地追问着,也忘记了对个陌生人如此刨根究底是不是有些唐突无礼。
好在萧翼对她的追问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点点头说:“萧某现在官拜吏部员外郎,因为家中与皇家有姻亲关系,所以对公主还不算陌生。”
“哦。”无忧恍然点点头,又看看他手中握的画卷问,“萧公子手拿画卷往后院禅房走,可是要去寻什么人?”
“是呀,我要去寻辩机,想让他看看我前两日画的一幅雪中寒梅图。”
“萧公子也识得辩机?”无忧再次惊奇地追问。
萧翼点点头答道:“在下一向喜欢下快棋,在这长安城中能对弈之人实在不多,偏偏辩机也好此道,和在下堪称棋逢对手,所以我常来寺中与他弈棋。”
“那你可要失望了。辩机师父现在恐怕没空欣赏你的画作呢。公主听了他讲经说法,心中着实存了些疑惑,现在正缠着他辩论呢。萧公子既和公主熟识,必定也知道她的执拗脾性。”无忧想到他也要去寻辩机,生怕搅扰了高阳难得的机会,急忙出言阻止。
萧翼对公主此举本有些惊愕,可是再想想她平日任性妄为的个性,便也觉得没什么好奇怪,于是随口问道:“哦,那姑娘为何独自回来了?”
无忧笑着摇摇头:“我一向没这个慧根,今日也是被公主硬拉来的,刚才听他们辩论了两句,就已经头昏脑涨,索性出来到前面释迦殿中等她。”
她说完就继续向前走,萧翼想了想,转身跟在她身边说:“既然辩机在应付公主,那我也不要去打扰了,还是改日再来吧。”
无忧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可是经过释迦殿时却发现他并没有继续朝寺外走,反而紧随自己身后折进空荡荡的殿中,不觉有点诧异。她回头看看他,见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说道:“我和萧公子虽只有短短两面之缘,可是中秋那晚听你抚琴,今日又闻得你要与辩机赏画、弈棋,想来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况且公子出身高贵,举止温文尔雅,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竟会被那两个和尚如此辱骂?”
萧翼听她这一问,恍然抬起头来,仰望着殿中那尊高大、肃穆的佛像,脸上又现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凝望着那尊塑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当今圣上酷爱书法,尤其是对王羲之的墨宝喜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在宫中也收藏了不少他的真迹?”见无忧不解地摇摇头,他苦笑着继续说道,“皇上贵为天子,他要搜罗王羲之真迹,自然一点都不费力。可是他的收藏中,却独缺那份最有名的法帖《兰亭序》。这份法帖一直藏在越州戒珠寺方丈智永手中,他本是王家后人。皇上多次派人向他求取此帖,怎奈老方丈根本来个不认账,死活不承认法帖在自己手中。当今皇上毕竟是位圣明天子,不愿被人指作巧取豪夺,因此便派我到越州,设法从智永手中骗得此帖。”
“为什么会派你去?”
“因为我祖籍越州,通晓吴越方言,到了越州,至少不会有言语不通的麻烦。我微服出京到了戒珠寺,装作办货的商人到寺中投宿,找机会和老方丈攀谈起来。智永方丈本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雅人,所幸我也于此略有研究,和他越聊越投契,最后被邀在寺中住了下来。相处多日之后,他见我酷爱书法,终于忍不住把《兰亭序》法帖拿出来让我欣赏,还留在我手边让我临摹。于是我便借机拿走了法帖。”
“啊?”无忧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也不知是出于愕然、焦急、不满还是指责。
萧翼低头看看她严肃的神色,不知怎么心中竟狠狠抖了一下,面对着那对纯净的眸子居然还有几分胆怯。他顿了顿才鼓足勇气继续说:“等我恢复了监察御史身份,回到寺中向方丈说明一切,他却暴跳如雷,怎样都不肯听我解释。我无可奈何回到长安,虽然很快便被皇上擢升为吏部员外郎,可是心中除了懊悔和愧疚,实在没有半分喜悦。后来我又听说,老方丈此后便一病不起,病情反复了几个月,终于圆寂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更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罪孽深重。此后我便常来会昌寺听僧人讲经说法,想在佛法中求得一丝安慰和解脱,也因此识得了辩机。”
无忧听他说完,全身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凉意,回头看看殿门,不由自主拽紧了斗篷。她一向黑白分明的头脑中,此时已经一片混乱,想要开口狠狠对他斥责几句,可是看他被自己良心折磨的痛苦样子,又变得无法启齿。她斟酌再三才低声说:“中秋那晚找到你的两个僧人就是戒珠寺的吗?那你又是怎样和他们做个了断的?”
“我把本该对老方丈解释的话对他们一一道明了。萧某身为人臣,皇上指派的差事,自然要尽心尽力,虽然骗取的手段堪称卑劣,可毕竟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况且方丈一直把法帖秘藏不肯示人,会使天下多少酷爱书法之人无缘得见这份珍贵法帖,不是同样也有些自私吗。现在法帖收藏宫中,至少可以使朝中一批钻研书法之人一饱眼福,还可以做成摹本流传天下,难道不也是天下爱好书法之人的福祉吗。总算那两个僧人听进了我一番解释,而且事已至此,再追究也无法挽回方丈性命,所以他们最终还是不再纠缠了。”
无忧真有些惶惑了。萧翼的解释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那他骗取法帖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被谴责呢?在她那颗天真毫不世故的心中,根本没意识到人世间的许多事、许多人其实并不能简单用对与错区分。她再看看他一脸落寞之色,心中不觉涌出几分同情和怜悯,神情也不由自主柔和起来,喃喃地低声说:“你说的可能也有一点道理吧。”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一个小沙弥突然闯入殿中,一直走到他们身边说:“女施主,公主已经登车了,让我请你即刻过去。”
无忧点点头,只好收住了没说完的话。她又向萧翼看看,刚要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有些好奇地指指他手中画卷说:“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萧翼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拉开了手中的卷轴。
小小一方洁白的宣纸上,是一支盛放的红梅,朵朵血一般殷红的小花缀在盖着雪的虬劲粗枝上,像是带着无限生机,几乎能让她嗅到腊梅的清香。旁边龙飞凤舞几行诗句,正是南朝何逊的一首咏梅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无忧对着几行诗句又琢磨片刻,隐隐有些感悟,再抬起头看看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转身走出大殿,朝寺外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