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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八月十五晚上,曲江池边游人如织、华丽旖旎的景象更胜似白日。
      无暇姐弟三人在家中用过晚饭,着急忙慌在钟伯陪伴下,乘着马车赶往曲江池。一路上就数心中长草的无涯话最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直嫌马车跑得太慢,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趣事。无忧倒似乎没这么开心,一言不发坐在姐姐身边,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时透过车窗落在黑暗中显得越发空旷寂寥的朱雀大街上。
      马车还没转过曲池坊,行进速度已经大大减慢下来,最后简直比步行快不了几分。无涯一边抱怨一边掀开帘子向外探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阻挡了车子前行的步伐。坐在对面的无忧也趁着弟弟掀起的那道帘缝向外看去,顿时被外面车水马龙、人潮如涌的景象吓了一跳。怪不得刚才一路行来,朱雀大街上空空荡荡看不到几个人影,途中经过的各个里坊虽然大门尚开,可是一样看不到行人进出,原来大半个长安城里的人已经都涌到这曲江池边来了。
      他们的马车顺着人流一点点挪到池边,姐弟几个跳下马车,就见两岸彩灯高悬,点点灯火倒映在清幽幽的水中,流光溢彩,早已掩去了波光荡漾中银婵的清辉。水面上一艘艘华丽的画舫或静静伫立、或随波逐浪,灯火辉煌中传来悠扬的丝竹声和一阵阵欢声笑语。岸上似乎比水中更加热火喧天。临池而建的一座座酒肆均是高朋满座,尤其是那些窗边的座位更是挤满了客人,与其说是欣赏夜空中的那轮明月,还不如说欣赏窗外的人头攒动来得贴切。池边遍布的数百株桂树虽然飘逸着阵阵甜香,可是早已湮灭在岸边更加浓郁、热烈的人气中。
      无忧看到这番景象,禁不住暗自皱皱眉头。如果早知今晚曲江池如此人喧马嘶,她真不该赶来凑这个热闹,还不如躲在自家园中,一个人清清静静对月遐思,怀想远在安州的李恪。现在周遭杂乱的噪吵,早已把她心中的那缕思念、惆怅挤到一隅,对着夜晚碧波荡漾的水边胜景,一股浓重的失落反而兜头罩了下来。
      无暇和无涯显然不了解她这番心境,被眼前的一切眩惑,根本也没注意到她突然变得消沉起来。这姐弟俩已经完全被岸边的摊贩、池中的画舫、川流不息的游人吸引,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一边随钟伯沿池岸向南走。
      他们走到芙蓉园附近,无暇忽然把大家叫住,指着水面上一艘少见的乌篷船,兴致勃勃地说:“无忧、无涯,我们也让钟伯找船家租条小船,划到水中赏月好不好,肯定强过在这岸上吵吵嚷嚷,与人挤来挤去。”
      无忧对姐姐的提议不置可否,无涯却立刻忍不住欢呼赞同。倒是钟伯,听过之后为难地搔搔头说:“大小姐,我们现在若要去租船,恐怕是来不及了。那些画舫肯定早就被大户人家包走了。”
      “钟伯,我们只有四人,也不必租那些画舫,只要有一艘小船就可以了,无非是水中赏月清静些,别有一番趣味。”
      “好,那大小姐先在这里等我,我去找船家问问看。”钟伯见无暇执意为此,便让姐弟三人留在岸边等候,自己匆匆穿过人群寻船家去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钟伯满脸笑容,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看到他们便面带得色说道:“大小姐,还是我们的运气好。那租乌篷船的船家,根本不是平日里做游船生意的,就是曲江池左近的农人。他见今日是中秋,一定有很多游人前来赏月,就从自家村子里搜罗了几艘运粮船,打扫干净到曲江池做起了生意,不过是想趁着今日过节发笔小财。我刚才找到他时,他那几艘船一早已全被租走了。我正发愁呢,就看到租走最后一条船的那位公子还留在岸边,据说是约好的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我一听,就怂恿船家去和那位姓萧的公子相商,能不能把这艘船让给我们。这萧公子也是个爽快人,听过之后,竟邀我们和他同乘一船到池中赏月,现在他就在那边岸上等我们呢。”
      “姐,既然这样还是算了吧。我们与那位公子素不相识,怎好贸然前去打扰。”无忧听钟伯说完,心中顿时觉得有些不妥,不禁犹豫地开口阻拦。
      “二姐,去吧。怕什么,我们有钟伯在身边,你还怕那萧公子敢图谋不轨吗?”无涯一听她反对先着急起来,摇着她的胳膊恳求地望着她说。
      “你这个小鬼又胡说八道!”无忧羞恼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重重地在弟弟背上拍了一下,“若真是遇到歹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呢。”
      “二小姐不必担心,我老钟这把年纪也阅人无数,好人歹人总还能分清。那萧公子若真是无耻狂徒,我也不会要两位小姐去冒险。那萧公子生得风流倜傥,一看就知道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所以我才会接受他的邀请。”老钟听她姐弟如此说来,急忙摆摆手插进一句,想要打消无忧的顾虑。
      钟伯说完之后,无忧和无涯都把目光转向了无暇,似乎是要等待这个大姐拿主意。无暇看看眼前这片烟波浩淼的水面沉思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看周围乱糟糟的人群,终于点点头说:“钟伯,你带我们过去吧。”
      无忧跟随他们走到那艘乌篷船等待的岸边,立刻看到一身粗布短衣的船家伴着一个身着雪青色缺骻袍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株老柳树下,正朝他们来的方向张望。
      那个年轻男子看到他们过来明显一怔,犹豫了一刻才走上前来对钟伯说:“这位老人家,刚才您来得匆忙,萧某也不及详细探问便贸然相邀,原来您家人中还有两位女眷。既然如此,萧某一个陌生人怕是不方便与您家人一同赏月,这艘船就让给你们好了。反正我的朋友也爽约未到,我一人占着一艘船反而多余了。”
      见他如此彬彬有礼,细致周到,侯家姐弟三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一直心存疑虑的无忧都不禁对他生出了些好感,忍不住朝他仔细打量两眼。老钟形容得一点不错,这位萧公子在岸边月光、灯影映照下,确实生得风流倜傥。他虽然身材清瘦,但是高高的个子套在淡雅的袍服中,并不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那张比很多女孩还要俊秀光润的面庞上,嵌着一对暗含几分忧郁的大眼睛。他的目光一直规规矩矩停留在钟伯身上,对无暇、无忧姐妹并不多看一眼。
      无忧还在打量他,就听姐姐开口说道:“萧公子若如此再三推让,那我姐弟也只好辜负了您的这份好意,坚辞不受了。否则,我们不是硬夺了萧公子中秋水中赏月的乐趣,简直有点鸠占鹊巢的意味了吗。这让我姐弟于心何忍呢。”
      “就是呀,你们还是谁都别推来推去,赶快上船吧。”那个憨厚朴实的船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扬扬手中的竹蒿说,“今儿晚上要想租条船可不是件易事呢。”
      那年轻男人又犹豫片刻,终于低声说:“好吧,既如此,那萧翼就唐突了。请你们先上船吧。”
      无暇见他做出邀请的手势便不再推辞,姐弟三人在钟伯的搀扶下登入船内。那自称为萧翼的男子待他们在船篷中坐好,这才轻轻巧巧跃上船头,和船家并肩眺望着前方,然后指着远方船影稀少的清静水面说:“船家,把船荡到那里去吧。这里人气污浊,连月影都要被亵渎了,还怎谈得上赏月二字呢。”
      船家答应一声,竹蒿在水中用力一撑,乌篷船漂漂摇摇从艘艘画舫中穿行而过,向远方缓缓驶去。萧翼又站在船头对着旷远的水面眺望了一会儿,并不返身折进船舱,反而在光滑的船板上安然坐了下来,下巴枕在膝头上,仍然忘乎所以望着水面上荡漾的月影出神。
      无忧等人坐在船篷内,就见当中放着一只矮小的木桌,桌上摆放着早已煮好的清茶,仅凭那套细致精巧的白瓷茶具,也知道必定不是船家之物。更令人诧异的是,木桌边上居然还横放着一张古琴,琴尾一大片焦黑,仿佛曾经烈焰炙烤过。无忧飞快地向姐姐瞥了一眼,就见她也正有些吃惊地盯着那张琴,顿时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大姐,你看这张琴,会不会就是那张名扬四海的’焦尾’呀?”
      “有可能。”无暇也微微点点头,又向船头那个静坐的背影望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那相传由东汉蔡邕亲手制作的焦尾琴,俨然就是琴中瑰宝,为何竟会出现在这个貌似书生的萧公子手中呢?
      无涯却没有两个姐姐这般心思,在船篷中枯坐一刻,觉得憋闷不已,索性也走上船头,学着萧公子的样子,双手抱膝坐了下来。
      萧翼转头看看身边这个半大孩子东张西望的样子,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突然张口说道:“怎么样?要想赏月,船头的风景更佳吧?”
      这时乌篷船已经把那些画舫远远甩在身后,面前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惊扰的水面。天上那轮银盘似的明月,在水面上投下橙黄色的倒影。船头推开的一波波水纹汩汩向岸边荡漾开去,带动得月影也忽高忽低,不停晃动。
      在无涯那颗天真的孩童心里,其实还领会不到如此如诗如画的意境。他懵懂地点点头,对天上、水中的明月没投入多少精神,反而对坐在身边的萧翼来了兴趣,禁不住好奇地问:“萧大哥,你怎么一直坐在船头?船篷中还有你备好的清茶,你一定是打算一边品茶一边赏月的,怎么不进去呀?”
      “这里的风景更好呀。这样开阔浩渺的水面,这样飘摇的月影,这样黑黝黝的乌篷船,这样淡淡的桂花香,就好像回到了家乡一样。”萧翼神思恍惚地望着前方喃喃说道。
      “萧公子不是长安人士吗?”背后忽然想起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他惊奇地回头一望,就见女眷中年幼的那个,头上梳着俏皮的双鬟,显然还是个年轻姑娘,正瞪大双眼好奇地站在身后。
      萧翼急忙站起来,对她行了一礼答道:“在下乃越州人氏。适逢中秋,在长安居然能看到与故乡如此相似的景致,不觉勾起了一片思乡之情。”
      无忧似乎理解了他眼底那抹掩盖不住的落寞惆怅之色,同情地点点头,继而诚恳地说道:“姐姐让我邀公子进船去坐。我知道公子坐在船头,一定是怕我姐妹与陌生人共处一船心中不自在。今晚公子慷慨大度,邀我姐弟同船赏月,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可是若因为我们害得公子一直在船头吹冷风,备好的香茗也都款待了不速之客,不是让我姐妹心中太过意不去了吗?”
      萧翼见她言辞恳切,也不好一意推辞,只得点点头,弯身随她进入船中。钟伯等他坐好,急忙殷勤为他斟上一杯清茶,几人一边对月品茗,一边闲闲地聊起了点茶之道。刚说了没几句,无忧就忍不住心中好奇,指着木桌上那张琴问:“敢问萧公子,这张琴可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焦尾琴吗?”
      萧翼抬头望望这女孩清亮的双眸,在船头那盏油灯照进的微弱光芒下,她漆黑的眸子似乎发散出熠熠光彩。他对她轻轻点头答道:“姑娘的眼力果然不错。这琴确实就是焦尾,也是祖上代代相传,如今才传到萧翼手中。”
      “萧公子恕我姐妹冒昧,敢问公子先祖——?”无暇听了他的话,好奇地追问道。
      萧翼似乎也并不打算隐瞒,爽快地回答道:“先祖乃梁朝元帝萧绎。”
      无暇和无忧又是惊奇地互望一眼。无忧忽然笑着看看他说道:“怪不得公子有此琴中瑰宝。今日公子既携琴而来,自然是精于此道,打算今晚对月抚琴,以抒胸臆。不知道我姐妹有没有这个耳福,能听公子演奏一曲?”
      萧翼本想开口婉拒,可是面对着这女孩唇边忽隐忽现的笑靥和灵光闪动的眼眸,拒绝的话似乎又无法出口,踌躇了一会儿才深吸口气说:“如果侯姑娘不嫌弃,在下就献丑了。”他说完便把古琴拉到身边,灵活修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弄几下,又抬头望望船篷外那轮明月,深吸口气便低下头弹奏起来。
      那带着浓浓的凄切哀婉的琴声顿时在船篷中响了起来,很快又弥漫到周围空旷的水面上,正是让人耳熟能详的一支笛曲《梅花落》,可是无忧却是第一次听人用古琴演奏这支曲子。琴声虽与笛声不同,可是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一样深深直透人心。无忧听得心里酸酸的,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李恪。此时此刻,远在安州的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在望着同一轮明月呢?
      一曲既终,萧翼似乎还沉浸在自己不为人知的感伤中。他抬头朝船内几人望望,钟伯和那个年轻妇人正带着几分赞叹望着他,而那个女孩却擎着一盏茶呆呆地望着船尾,眼中晶莹闪烁,分明噙着泪光。就在这一瞬间,他猛然瞥见她举着茶盏的手臂上,露出一串红色的串珠,一颗颗红润的珠子,正是家乡常见的相思子。他不禁一愣,仔细朝她手臂上的相思子串珠看看,又似有所悟地看看那张含泪凝望水面的侧影,用力甩甩头,甩开了心中的疑惑和相思子再次勾起的乡愁。
      无暇斟满一盏茶递到他面前说:“多谢萧公子为我们抚琴助兴。我们姐弟今日真是好福气,先蒙公子慷慨相邀,同船赏月;又蒙公子佳茗仙曲款待,真是不胜感激。请公子日后一定到我们安兴坊家中,给我们一个盛情款待的机会,回报公子今日之情。”
      “萧某多谢了。”萧翼接过茶盏浅啜一口,不置可否淡然说道,“其实夫人又何必如此多礼,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姐,夜色已深,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一直对着船尾一方水面发呆的无忧此时突然回头望着姐姐问道,眼中的泪光虽已被悄悄擦去,可是话语中还隐约带了点鼻音。
      萧翼也转头对她望望,暗沉的目光似乎要探到她内心深处,凝望一刻才回身扬起声音对船家嚷道:“船家,快把船驶回去吧。”
      船家粗粗地答应一声,放下手中旱烟,竹蒿在水中一点,本已随波荡漾的小船顿时调转了方向,缓缓朝岸边驶去。回去这一路上,无忧明显沉默起来,只是低头听着姐弟和钟伯与萧翼闲谈,自己却靠在船壁上不发一言,对萧翼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若有所思的目光也浑然不觉。
      船到岸边时,赏月的人流因夜色渐深,早已变得稀疏起来,岸上居然显得有几分清冷。萧翼跟在船家身后,抢先从船上跳下来。他才一站稳,就见岸边的树丛中冲出两个人影,一把扯住他袍服的领口,怒气冲冲嚷了起来:“好你个萧翼,自己做了亏心事,居然还能悠闲自在地快活,今日总算让我们逮住你了。”
      尾随其后的侯家姐弟都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夜色中居然是两个身穿袈裟、头顶光光发亮的和尚。
      萧翼却似乎并不吃惊,轻轻拨开揪住他领口的手,惨然一笑说道:“你们是从戒珠寺千里迢迢来寻我的吗?自从知道智永老方丈圆寂,我心中也一直为他难过不已,但错已铸成,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况且皇命难违,萧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算了吗?我师父其实就是被你害死的。”那两个和尚并不理睬他,依然不依不饶地大嚷大叫,其中一个还在他胸前重重推了一把。
      无忧见萧翼被推得一个踉跄,急忙伸手轻轻扶住他,不由得带着几分气愤说:“你们这两个和尚好不讲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两人中那个年长一些的对着无忧几人合十一揖,冷冷说道:“几位施主并不知道萧施主与我们戒珠寺的恩怨,还请不必插手。”
      那年轻一些的和尚索性怒冲冲对他们吼道:“快走开,你们少管闲事。”
      无忧被他们骂得心中恼火,索性挺身走到萧翼身边,冷冷一笑嘲讽地说:“哈哈,本姑娘就喜欢管闲事,尤其喜欢管以强凌弱的闲事。你们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吗?既然四大皆空,又何来恩怨一说,显见的还是修行不到家。”
      萧翼见那年轻和尚气得又张口要骂,急忙挡在无忧身前,扶着她的胳膊说:“侯姑娘挺身相助,萧某心领了。不过萧某确实和戒珠寺有一段难以了却的恩怨,他们今日这样责骂,实在也不为过,萧某甘心领受。此事与几位无干,也不必搅进这个浑水中,为在下受这个闲气。”
      “听到了吗?他若不是心中有愧,为何会甘心受骂。”那个年轻和尚对着无忧姐弟几人示威似地瞪瞪眼睛。
      无忧本并不想走,她实在担心这个十足书生模样的萧翼在争执中对付不了两个凶巴巴的和尚。可是抬头看看他,凝望着她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痛苦和恳求。她的心顿时象被什么触动了,忍不住对他点点头,
      萧翼和她姐弟几人简短别过,看着他们随钟伯满心疑惑地离去,这才在心中猛地吸了口气,转身向那两个和尚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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