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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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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没想到,李恪才离开京城不久,她的小天地便因为父亲私吞高昌财宝一事的牵扯,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段时间,侯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看着老爷不断被带去大理寺问话,除了侯夫人和无忧,连弟弟无涯都被蒙在鼓中,不明就里更加重了人人心中的恐慌。幸而李恪当日在会昌寺所说的话并不是空泛的安慰之词,也许皇上对侯君集仍然顾念旧情,虽然审明了一切,最终也只是免去了他的官职,让他赋闲在家,闭门思过。无忧看到父亲逃脱了一场牢狱之灾,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可是侯君集如此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本是被人众星捧月奉承惯了,现在遭此打击,不仅不对太宗的仁慈心存感激,反而日日在家嗟叹、咒骂,脾气日益暴躁,动辄对身边之人呼喝、叱责,让家中的气氛日益沉郁起来。
李恪离去之后,无忧的心中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变得轻飘飘无依无凭起来,再看到父亲整日坐在家中,那张愈发愤懑的青黑色的脸,她心底的颓唐和失落就变得更加沉重。在这一连串毫无希望的晦暗日子中,等待李恪的书信已经变成她心中唯一的寄托,可是他的书信也是如此珍贵,总要等上漫长的一个月,才能换来短暂的快乐。在喜悦与期盼的往复交替中,日子竟然也一天天逝去,转眼之间,花园里盛夏中那满眼的绿已经变作秋日沉甸甸的金黄。
这日傍晚,侯家花园中那个临水而建的书斋里静悄悄的,落日的余晖透过敞开的窗扇,在青砖地上洒下道道光影,园中正在盛开的桂花飘散出的馥郁甜香,一阵阵随清爽的微风飘入房中。
无忧和弟弟无涯在一张桌案两端相对而坐,两人都提笔对着面前的字帖摹本在纸上写着。他们当中摆放着一枚端砚,小蝶挽起衣袖,心不在焉地磨着墨,一会儿看看姐弟两人写字,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清幽静谧的花园。
无忧写着写着,一张字帖还没临完,笔却不由自主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停顿下来。她咬着笔杆朝窗外望望,前院房舍青黑色的瓦檐,从园中依然枝繁叶茂的树木缝隙间隐约透过来,反射着夕阳余晖,发出点点金光。她忽然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又想起上午小蝶从妙善堂给她带来的李恪的信。
不知不觉竟已到中秋了,那每逢十五就会准时送到的书信,在今日仿佛更多了某种特殊的含义。除了通篇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思念,他在信中还夹带了一串相思子连缀的串珠。那半红半黑,颗颗晶莹鲜艳的红豆,不正象是汉朝那个等待戍边丈夫归来的妻子洒下的滴滴血泪吗?无忧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个流传了几百年的故事,可是自幼在长安长大,她还从未见过这长自南国,寄予着爱侣浓浓思念的小小红豆。她握着这串珠串,双手摩挲良久才轻轻戴在自己的手腕上。红彤彤的相思子衬着她白皙光润的手臂,显得更加玲珑剔透,每一颗都仿如是他有力跃动着的火热的心,把她密密实实缠绕起来。
无忧想着想着,脸竟不由自主变得火烫起来。她急忙收摄心神,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转头看看弟弟,就见他低垂着头正在纸上描画什么,嘴咧得大大的,显然带着个无声的开心笑容。无忧好奇地低下头看看他面前那张纸,这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在临摹字帖,居然在纸上空白之处描画起来。他笔下那个梳着高髻,全神贯注向外凝视的侧影,不用问也知道正是自己。
“无涯,你在干什么!”无忧重重地把笔往笔架上一顿,半恼火半玩笑地对弟弟喊起来。
小蝶被小姐这一声喊叫惊动,歪着头看看无涯面前那张纸,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无涯笑嘻嘻把纸伸到姐姐面前,对她的恼火根本不以为意,反而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二姐,你看我画得像不像?”
无忧接过纸一看,上面寥寥数笔,虽然只是简单勾画,可是画上那女孩的神情却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她再抬头望望弟弟,才十二岁的无涯分明还只是个孩子,正忽闪着乌溜溜一双眼睛,满心期望地看着她。无忧本想赞他两句,可是又怕他一听之下更加得意,只好继续板着脸说:“爹让你认真临帖,你倒在这里画画,就不怕我在爹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好好挨一顿训斥。”
“那你刚才不是也没好好临帖,一直望着花园里发呆吗?”无涯不甘示弱地顶了一句。
“你还说我!若不是因为你调皮惹恼了先生,在爹面前告了你一状,我又怎会被殃及,陪你在这里一起受罚呢。”无忧被弟弟的顶撞惹得更加冒火,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把那张纸用力拍在桌案上。
“姐,你还说呢!爹被皇上免职以后,家中最倒霉的人就数我了。”无涯噘起嘴,仿佛被她的话引来无数委屈,“他整日呆在家中,除了长吁短叹,就是盯着我的功课。先生留的课业不算,还要背他让我背的书,每日还有这么多字帖要临,我都快烦死了。”
无忧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知道他说得一点不错。自从爹赋闲在家以来,家中人人自危,连一向无忧无虑、等闲难识愁滋味的无涯,脸上也鲜有笑容了。想到这些,她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平日和自己一向要好的弟弟,心中的恼火也慢慢平息下去。再看看弟弟笔下描摹的自己,忍不住微笑起来,带着点嘲弄对他说:“依我看,爹也不用逼着你念书了,干脆把你送到阎立德两兄弟那里学画,学好了不是一样可以至仕朝廷、光耀门楣吗。”
无涯听明白这是姐姐变相的夸赞,反而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边抓抓头发边嘻嘻一笑,把自己信手涂鸦那张纸拿回来,团成一团扔在地上。他低下头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重新写起来,刚写了两个字,忽然又抬起头问:“二姐,爹究竟犯了什么刑律,好好的为何会被免职?”
“不知道。”无忧想也不想就飞快地摇摇头,“你要是好奇,就自己去问爹吧。”
“问爹?我才不想讨骂呢!”无涯对她做个鬼脸,把笔在端砚中蘸蘸,又低头认真写了起来。
姐弟两人各自专注地写了一会儿,书斋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你们两个悄没声儿地在这儿干什么呢?”
两人听到这个声音都是又惊又喜,迅速抬起头向门口望去,齐齐地开口唤了声:“大姐。”
随着这声呼唤,一个身穿青襦裙、肩披绿帔帛,面容温柔秀丽,身材高挑丰腴的女人带着和悦的笑容走进书斋,正是他们早已出嫁的大姐无暇。
“大姐,你怎么来了?”无忧甩下手中的笔,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身边,亲热地拉着她胳膊问,“是不是和姐夫一起回来过中秋的?”
看到大姐依旧笑着点点头,无涯也高兴地放下笔,拍拍手嚷道:“太好了,你们回来,这个中秋还可以过得热闹一些。爹也不会整晚都阴沉着脸,对谁都不理不睬的。”
无暇听到弟弟的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僵涩,和无忧互望了一眼,才在桌案边坐下轻轻地说:“我和楚石就是怕爹娘无心过节,所以特意过来想拉着大家一起到曲江池赏月。刚才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可是爹死活也不肯同意,后来还是楚石再三劝慰,而且自告奋勇留下陪他对饮,爹才总算答应让钟伯陪我们姐弟几人同去。”
“真的?可以去曲江池吗?太好了!”无忧还来不及说什么,无涯已经跑到大姐身边,拽着她的衣袖高兴得又蹦又跳起来。
“那可要委屈姐夫了。陪爹一整晚,一定够他受的。”无忧咂咂嘴,充满同情地望着无暇说。
“楚石能投其所好,说些爹感兴趣的事,所以还不至于召来爹的训斥、责骂。”无暇神秘地笑笑,似乎要故意在妹妹弟弟面前卖个关子,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只是伸头朝无涯面前的宣纸看看,然后便把弟弟临帖的字拿过来细细端详。
“爹感兴趣的事——?”无忧喃喃自语了一句,低头皱眉想想,忽然抬起头望着姐姐问:“莫非爹想借用姐夫的关系,走东宫的门路复职吗?”
“你这个鬼精灵,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无暇听了妹妹的探问先是有些吃惊,继而笑着在她头上轻拍一掌,又看看一脸茫然的弟弟,这才不慌不忙说道,“爹倒没有这么想,是楚石想劝爹走走东宫的门路。楚石虽然只是太子府小小牵牛,人微言轻,不过最近太子很做了几件惹皇上厌弃的蠢事,听楚石说,现在也是整日惶惶不安,极想拉笼些朝臣壮大声势,这不正是摆在爹面前的好机会吗。”
“可是爹毕竟还是带罪之身,赋闲在家。况且太子平日为人骄奢淫逸、狂悖乖张,让爹去投靠他换个一官半职,不是有点太——”无忧犹犹豫豫看看姐姐,后面的话终于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无暇显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带着点尴尬的不快接道:“爹本来也没什么大罪过,不过是在高昌时对部下约束不严,致使将官把本该充公的财宝私吞了一些。其实哪次征战没有这样的事情,对下属约束不严的又岂止爹一个。听楚石说,当年连李靖李大将军带兵征讨□□时,都曾为此遭人诟病。爹赋闲在家这些日子,侯家原本门庭若市却一下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们可能还没有太多体会,可是爹心里一定极不好受,所以才会动辄迁怒于人。太子纵有千般错处,总有一日会承继大唐江山,爹若能得到东宫重用,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肯定强过以后日日困坐家中独自嗟叹吧。”
“姐,这是谁说的?谁告诉你爹因为对部下管束不严才被免官的?是姐夫说的吗?”无忧吃惊地瞪大双眼望着姐姐,刚才这番话实在让她听得如骨鲠在喉,憋闷得难受。再说,这种精明利落的盘算与她那个一向温柔和顺、只知相夫教子的姐姐仿佛根本不沾边,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这是无暇自己脑袋中想出的主意,所以便自然想到了她姐夫贺兰楚石身上。
“楚石是这样说的,爹也是这样说的呀,有什么不对吗?”无暇疑惑地望望妹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解地反问道。
无忧看看一脸茫然的姐姐,再看看旁边留神倾听的弟弟,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住心中的冲动,低下头闷闷地说:“没什么,不过是我和无涯谁都不知道爹被免官的缘故,今日才从姐姐嘴中听到,乍听之下有点惊奇罢了。”她见无暇释然地点点头,也不想再一直纠缠于此,转了转眼珠忽然说起了其它话题,“姐,你刚才说太子近日又闯了些祸,惹得皇上嫌弃。他究竟又做了什么错事?”
无暇听妹妹这一问,顿时抛开了刚才那点小小争执带来的不快,嫌恶地皱皱眉头又撇撇嘴,不屑地说:“要说这位太子,也真是荒唐得紧了。听楚石说,他平日里难得做点正经事,天天在东宫和汉王扮作突厥人骑马射猎、比武对战,放着好好的屋子不住,还非要在庭院中搭起帐篷居住。”
“嘿,好玩好玩。”无涯听到这里,饶有兴趣地插进一句,露出欣羡不已的神色。
“就知道玩儿。”无忧在他头上打了一掌,又对他瞪瞪眼睛,“太子又不是黄毛小儿了,怎么还能如此胡闹!皇上难道也不管他吗?”
“皇上?皇上可能根本还被他蒙在鼓里呢。”无暇摇摇头说,“太子也不是傻瓜。他一向关起门来胡闹,把这些丑事瞒得极严密,在皇上和那些谏臣面前又装得唯唯诺诺、安分守己。这些日子,他愈发变本加厉,居然看中了一个太常属的小乐伎,放着东宫那些艳若桃李、貌美如花的妃嫔不理,一心都扑在这小乐童身上。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结果皇上带人来突袭东宫,当场把那乐童活活仗责而死。”
无忧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望着姐姐乍舌说道:“太子居然还有狎昵娈童的癖好?这简直——也太离谱了。这样的人也配日后统治大唐江山吗?”
“嗨,他能不能君临天下,与我们又有何干,要你瞎操什么心。”无暇打趣地朝妹妹看了一眼,继而又感叹道,“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不知藏了多少隐秘,岂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能了解的。现在不过是因为楚石身在东宫,才多少知道一些宫内秘闻。其实若依我说,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日子还过得轻松些。”
小蝶本来一直站在桌案旁边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聊天,现在忽然笑着插嘴说:“大小姐,你不知道,小姐自从和老爷征讨高昌回来,再不像寻常的女儿家一样,心里想的尽是些事关朝廷社稷的大事呢。”
无忧知道这丫头是借题打趣自己,嗔怪地瞪她一眼,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无暇却不明了个中缘由,听了小蝶的话,不觉赞同地点点头,调侃地望着妹妹说:“我就说嘛,爹真不应该教无忧这些打打杀杀的功夫,弄得她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看将来哪个男人敢娶她。”
无忧听了姐姐的话,再看看小蝶那一脸坏笑,脸更涨得通红,娇嗔地扯着她胳膊摇晃着说道:“姐,怎么好好的你们就说到我头上来了。”
他们正在说笑着,侯夫人的丫头小荷过来,请他们到前院内堂用晚饭了。姐弟几个一同起身,在小荷、小蝶两个丫头陪伴下,一起向前院走去。无忧边走边低头想着姐姐刚才那些话,由狂悖乖张的太子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李恪身上。
即使她心中没有对他深藏的那份爱,即使他是个与她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在她心目中,也只有他才更够格做大唐的储君。可是命运的安排往往就是这样荒谬,这样差强人意,他偏偏——与太子之位无缘。即使皇上有朝一日下决心易储,首选的恐怕还是更喜爱的魏王吧,何况魏王还是文德皇后嫡出。可是,她知道他不甘心只做个安逸平庸的吴王。高昌首战前那一晚,在城外小山之上,他虽然说得暧昧隐晦,可她一样探知了他心底深藏的鸿鹄之志。如果他也要为太子之位奋力一搏,势必要卷入宫中那些不为人知的争斗中。忽然,以前从父亲口中听到的玄武门那场惨烈、血腥的激变一下子跃入她脑海之中,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他们,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吗?
“无忧,你一直低着头,忧心忡忡地想什么?”走在她前边的无暇忽然注意到她反常的沉默,不禁奇怪地回头问了一句。
“没什么。”无忧急忙摇摇头,故作轻松地笑笑,快走两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