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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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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已过,天气是一日日愈发热起来了。这日午后,会昌寺后院一间僻静的禅房中,因为笼罩在参天古柏的巨荫下,躲过了毒辣辣日头的威力,反而显得凉沁沁、静幽幽的。佛龛前的铜香炉中,快要燃尽的檀香正冒着袅袅青烟,把沁人的幽香一点点、一点点悄悄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房内每一个角落。
李恪与辩机坐于蒲团之上,中间隔着一张矮几,两人都全神贯注于几上的棋秤和杀得难解难分的黑白两子。辩机手中正执一枚白子,左思右想沉吟良久,终于落入棋盘一隅。李恪无言地点点头,由衷赞叹道:“不料辩机师父棋艺如此高深,在下观棋面形势,已入收关阶段。若想再开辟新天地,在下委实不能了。”
辩机抬头莞尔一笑,那张总是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英俊面庞,此时在笑容的映衬下似乎洒满了阳光,不再让人觉得那样遥不可及。“小僧承让了。其实吴王殿下棋艺高超,与小僧实在难分伯仲。也许是因为殿下今日心有旁骛,不能象小僧一样投入全副心神,这才落了下乘。”
李恪听他如此说,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与他对望一眼,两人同时会心地笑起来。虽然他今日与辩机仅是初次相见,可是小半日相处下来,却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让李恪一见倾心的不仅是辩机那张冷峻中闪烁着勃勃生机的面庞,他不俗的谈吐、浑身上下那股狂放不羁的气质、渊博的佛学知识,都无法不让李恪折服。他不禁在心里暗自感叹:高阳的眼光果然不错,只是她又何其不幸,满腔热情居然完全倾注于一个注定无法回应她的僧侣身上。
可是辩机对她究竟如何呢?初见之下,李恪实在无法确定。若说他肯因为她的缘故,甘冒风险,帮助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之人在寺中与人私会,对她的情意自然可见一斑。可是当李恪在他面前提起高阳时,他又显得如此淡漠、无动于衷,仿佛她只是会昌寺一个身份高贵的女施主,与他毫无干系。不过对弈前那一番畅快的晤谈,涉及的内容如此驳杂,虚幻如人世之信仰、伦理,世俗如饮茶品酒之道,辩机无一不是侃侃而谈,许多见地竟与他不谋而合,让他隐约觉得,在玩世不恭、对一切似乎都冷嘲热讽的外表下,也许隐藏了一颗如他一样火热易感的心。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辩机有条不紊地收拾着面前的棋子、棋秤,一个小沙弥突然闯进禅房,打断了他的沉思。“师兄,有两位施主说与你有约,我把他们带来了。”
辩机并不抬头,仍忙着把手中棋子一枚枚丢入盒中,只是淡淡地轻声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看到小沙弥带着两个年轻男子走入禅房,李恪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前面穿着鹅黄色缺骻袍,头包同色幞头的,闪烁着一对调皮、得意的大眼睛,正是高阳公主。后面一人一身白色长袍,低垂着头,苍白的双颊上带着掩不住的羞涩,即使只看到一个侧影,他也知道就是无忧。
“三哥,我可是不辱使命,把人给你带来了。”高阳等小沙弥走出禅房,笑嘻嘻把躲在身后的无忧拉到身前,低声打趣地说道。
无忧仍然低垂着头,颧骨上的绯红似乎更深了。虽然从低垂的侧影根本无法看出她的神情,不过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好像带着隐约的笑意。
辩机一直没有留意她们两人,手上还在忙着捡拾棋秤上的棋子。这时他把一切都收拾好,终于把目光转向面前身着男装的两个女孩。那个白衣女孩此时已经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停留在吴王李恪身上,脸上羞涩的红晕还没褪尽,眸子中却已尽显款款深情。李恪也正忘乎所以地回望着她,她嘴边两个忽隐忽现的梨窝、若有若无的笑意,象醺人的美酒一样让他沉迷其中。辩机一望即知,此时他们两人眼中、心中惟有彼此,再也没有容纳旁人的余地。不知怎么,他心中忽然多了点莫名的阴郁和酸楚,脸上却浮现出惯常的、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冷淡笑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到站在那女孩身边的高阳公主身上。高阳在打趣过三哥和无忧两人之后,圆溜溜乌黑的双眼也正热切注视着他,眼中闪烁着他熟悉已极的热情光芒。他的心猛地一颤,轻轻走到窗边,把大敞四开的几扇窗子牢牢关好,然后才走到高阳身边,双手合十一揖,低声说道:“公主请先随小僧到前院殿中。小僧会召师弟来款待公主。”
“辩机,你——”高阳听他要把自己单独撇下,急忙开口反驳。
可是她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只听辩机平静地低声答道:“小僧还有午课未做,请公主恕小僧不能奉陪了。”说完他便不再看她,抢先从禅房走了出去。
高阳遭到他这番冷遇,此时也忘记了同在禅房之中的李恪和无忧,满心委屈地瞪着那个一身灰色僧衣的高大背影,狠狠咬了咬下唇,终于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禅房中只留下李恪和无忧两人,他们又互望一眼,神情中全多了几分拘谨。李恪咽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喉咙,用喑哑的声音低声问道:“无忧,你的伤——?”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等他问完就飞快地接口答道。
“让我看看。”他几步转到她身后,轻轻掀起她长袍的衣领,顿时看到仍被紧紧包扎住的伤口。他的手指在细白的麻布上轻轻碰了碰,忽然叹口气,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双唇也紧紧贴在了包裹住的伤口之上。
无忧的身体仿佛痉挛了一下,沉默片刻才把柔润的双手轻轻盖在揽在她身前的那双手上,轻声问道:“殿下今日可是来和无忧辞行的?”
“无忧,你为什么如此聪慧,总是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猜得准准的、看得透透的?”
李恪充满无奈和感伤的声音在她耳边低沉地响起来。他热热的鼻息一阵阵吹到她耳边,不仅撩拨得她耳朵痒痒的,搅得她心中都痒痒的,可是她不仅笑不出来,还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极力忍着冲到鼻腔中的酸痛,望着檀香最后一缕袅袅的余韵说:“上一次殿下不是说很快就要回安州去吗?所以前几日殿下让小蝶给我带来那张字条,约我在会昌寺相见,我就一直揣度,殿下怕是很快就要远行了。”
李恪仍然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叹道:“我明日就要启程了。”
无忧不说话了,沉默地偎在他胸前,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双肩忽然轻轻地抖动起来,一阵压抑、悲伤的啜泣声,如一枚枚尖利的钢针一样,由耳中直刺入他心底。
“无忧——”他心疼地低喊一声,急忙将她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自己,一边帮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无忧,我此去安州并不是一去不返。在高昌时你也听我说起过,知道我志不在此,至多一年半载,我必定要返回京城。求你在京城耐心等待,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娶你。”
他说出这句话以后,连自己都是一怔,无忧更是忘记了悲伤和哭泣,微微泛红的双眼含着泪愣愣地凝注在他脸上。回京城这些日子,他不是踌躇再踌躇,挣扎再挣扎,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重重阻隔,让她在他心中变得那样遥不可及,只能无望地去渴慕,根本不敢奢望能拥有。现在面对她伤心的眼泪,所有顾虑都显得不再重要了,他早就埋藏在心底的话终于不顾一切冲口而出。奇怪的是,对她许诺过之后,他的心也莫名其妙摆脱了多日的重负,竟然一下子轻松起来。
可是再看看无忧依然难以置信的怀疑神色,他心里忽然又不这么确定了,鼓了鼓勇气极力摆脱胸中的难堪和尴尬,艰涩地低语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好几年前就已经娶了王妃。”
“我知道,可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无忧见他误会了自己刚才的怔忡,再也顾不得女孩心中固有的矜持和羞怯,想也不想就急匆匆冲口而出,“也许是我自小就受爹的影响,也养成了他那样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臭脾气。我要嫁的人,一定是一个胸有文韬武略,能治国安邦的大英雄。以前小蝶还曾打趣过我,说似我这等挑剔,除了当今圣上,似乎没人能够格做我的夫婿。可是随爹征讨高昌途中识得殿下以来,我愈发觉得殿下胸有经天纬地,就是无忧心目中文可治国、武可安邦的大英雄。我知道殿下早已娶妻,可是只要殿下不嫌弃,我愿意一生都陪伴殿下身边。”也许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番大胆吐露实在有违女儿家的规矩,根本不象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鼓足勇气说完之后,脸还是不由自主憋得通红,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几乎也要再次滚落下来。
李恪却全然顾不上这些了。他还从未听过一个女孩如此率真地表露对自己的倾慕,心中的激情如被无忧的话点燃,象熊熊烈焰一样燃烧起来,忍不住紧紧把她抱入怀中,凑在她耳边激动地说:“无忧,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一再犹豫、一再回避,就是因为无法娶你做吴王妃,生怕委屈了你。还有你爹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也决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我做姬妾。”
听李恪提到爹,无忧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天真的幻想中,其实一直忽略了这个要害问题。想到这里,她的脸不知不觉暗沉下来,头贴在他胸前,手指轻轻描画着他长袍上的流云图案,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还有我爹。我爹这几日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一副寝食难安的样子,总是和娘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若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事要烦,顾不上管我,今日就算有公主相邀,我也没这么容易能出府来。”
她喃喃地说到这里,身子突然又是一颤,猛地抬起头紧盯着李恪问道:“殿下,是不是我爹在高昌私运财宝一事——”她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看到他肃然地对自己点点头,无奈地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又望着他白袍上的花纹出了会儿神才呐呐说道,“我爹他也是自作孽呀,做女儿的想帮也帮不了他。”
“无忧,这件事我回来之后一直守口如瓶,从未在父皇面前露过一点口风。不过你爹当日私运财宝,毕竟还有押送的守军知情,所以终究还是走漏了消息,传到父皇耳中。不过你也不必过于为此事忧虑,你爹当年辅佐父皇也是功勋卓著,父皇怎样都不会不念旧情,一定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的。”
“我知道殿下当日答应了我那个无礼要求,自然会言而有信。只是——”她再次抬起头来,充满感激与歉意望着他说,“只是如此一来,连殿下的清白都要被我侯家拖累了。”
李恪诧异地望着她,一瞬间又回想起当日太极殿中不愉快的一番明争暗斗,虽然这一切他并不愿对她提及,她却一样感同身受,猜得丝毫不爽,让他再一次感叹起她时而顽皮、纯真的外表下那颗善解人意、细密如发的女儿心。他充满抚慰地对她微笑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别人如何猜测,就随他们好了。”
“可是殿下对侯家的恩情,实在让无忧无以回报。”
他抬起手掌轻轻抚着她光润的面颊,望着那对忽闪的眼眸,忽然扑哧一笑说:“你愿与我一生相随,这难道不是我求之不得的最好回报吗。”
这一句略带调侃的玩笑顿时又让她大窘起来,不觉涨红了脸,拉下贴在她脸上那只火烫的手,嗔怪地瞪他一眼,背转身去不再看他。
李恪却不顾她的躲闪,再次绕到她身前,望着她那对欲语还羞,跳跃着灵动光彩的双眼,拉起她双手微笑着柔声说:“你以为我刚才说的是调笑之言吗?其实字字均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妄。”
“殿下——”无忧被迫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却被他眼中蕴含的真挚深情吸附住,象胶着在一起一样再也无法分开。她的声音哽住了,心中涨满了酸酸甜甜的喜悦和幸福,眼中情不自禁溢满了泪光。
李恪心中激荡着难以自持的热情,不觉低下头来在她双唇上轻吻一下,然后才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以后叫我的名字,我不要再听你殿下、殿下唤个不停,好像我们之间总有层无形的阻隔一样。”
无忧难为情地望着他,虽然他的名字早已象刀刻斧凿一样深深镌刻在她心底,可是第一次自口中唤出却是如此难以启齿。她不得已垂下目光,避开他的凝视,盯着脚下的乌皮靴,轻哼着说道:“李——恪。”
那个恪字已经几乎轻不可闻,不过他脸上还是绽出了开心的笑容,又用力握握她双手才轻轻放开,掀起长袍解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放入她手中说:“这玉佩是我出生之日父皇赐予的,这二十二年来一直不离我左右,如影随形。明日我就要离开长安,把这玉佩留在你身边,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为你驱邪避祸,护佑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等我回来。”
无忧低头望望摊在掌心里的玉佩,清透水润的碧玉雕琢成一条虬劲苍龙,带着他身体的微温,在手中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她蜷起手掌用力握握,然后才小心翼翼把玉佩珍重收入怀中。这一刻,分离在即的忧伤再次笼罩上她心头,让她的心情重新沉重起来。
她的悲哀、失落也情不自禁感染了李恪。他猛吸了口气才无可奈何地低语道:“无忧,此番前去安州,每月十五我定会派心腹之人送书信回京,到时你可以让小蝶设法到妙善堂等候送信之人。今日我还特意给你带来两只信鸽,这两只鸽子训练有素,当日我在安州做都督时,也曾用它们和京中联络。你若有紧急之事,只要写好书信用蜡丸封好,它们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带给我。”
无忧心中似乎还有满腹话要说,可是当下却一个字又说不出来,只得默默听他交代诸般事宜,边听边沉闷地点头。
禅房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剥啄之声,他们猛地抬起头互望一眼,无奈的绝望中都带了点依依不舍之情,如心有灵犀般张开双臂,紧紧相拥在一起。李恪如急雨般的吻不停地落在她额头、双眼、面颊上,最后又仿佛决绝一般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一下,这才放开她快步走到门边,哐啷一声把禅房的大门拉开。
辩机正昂首站在门外,他故意避开门内李恪被痛楚和热情折磨着的那张脸,目光越过他停留在佛龛内的佛像上,看似轻松地说道:“殿下,时辰已经不早,小僧命人给殿下备好了晚斋,殿下可有兴趣在寺内用过斋饭再走?”
李恪本想礼貌辞谢,可是略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点点头说:“也好,和辩机师父倾谈很是一件赏心乐事,在下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讨教。”
“好,小僧一定奉陪。”辩机对李恪说过之后,又转向无忧继续说,“这位施主,公主正在前面释迦殿中等你,请容小僧引领施主过去。”
无忧转头看看站在身边的李恪,他眼底虽然还潜藏着分离带来的苦痛无奈,可是唇边却努力浮现出一抹宽慰、安抚的笑容,对着她轻声耳语道:“无忧,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无忧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回望着他,也努力挤出一丝不带阴霾的笑容,然后便咬咬牙,头也不回随辩机快步走出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