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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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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李恪几乎一直大张着清醒的双眼,对着床榻顶上悬垂的紫绡帐出神,脑海中翻腾往复的,全都是白日里发生的桩桩件件不寻常的事。再想起无忧的伤势,他就更加焦躁不安。虽然大敞四开的窗扇中,不时吹进清凉的、充溢着花香的夜风,可是他的额头景隐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静谧的夜里忽然响起鼓楼传来的绵长、缥缈的钟鼓声,这清透、空灵的鼓声象一种温柔的慰籍,让他躁动不安的心也稍许安定下来,凝神静听,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已经过了五更天。他深吸了口气,目光越过床榻两侧悬垂的帐幔,越过敞开的窗扇,投向仍然漆黑一片的夜空。对着窗外一方旷远幽深的夜空望了一会儿,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跳下床榻,几步走到窗边。
殿外庭院中,洒下一地银白色的月光,除了窗外两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投下的暗影,其他都一览无余。被满庭水银匝地般的清辉提醒,他顿时想起今日正是月圆之时,探头向窗外望去,一轮满月因晨曦将至,早已向西天坠去,只能透过梧桐的枝杈瞥见一抹婉约的倩影。想起意味着团圆的这轮满月,他就不由得想起和无忧避无可避的分离,心中不觉涌出难以排遣的怅然。酸涩和苦楚象延伸出无数触角,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不停缠绕着、撩拨着,迫得他连牙齿也紧紧咬了起来。
他在窗前不知默默伫立了多久,直到东边的天空已经出现第一抹微光,才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取下墙上挂的那柄长剑,快步走到庭院中舞起来。一套少林达摩剑法舞完,他出了一身透汗,连身上的细白棉布短衣也浸染了不少汗水。拥塞在心中的焦虑和感怀似乎随着汗水排遣了许多,他站在庭院当中,虽然气喘吁吁,可是呼吸却畅快起来。
他抬头望望天光,头顶上一片澄净的蓝已经越变越浅,东边飘着的云朵也被初升的朝阳镶上一道金边。他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把气息调匀,这才召来青玉帮他沐浴、更衣。他急急忙忙用过早膳,虽知时辰尚早,可还是按捺不住忐忑的心情在府中空等下去,索性命家人备好银电,独自牵着心爱的白马出了府。
李恪由辅兴坊一路向东市行去,宽阔的街道上只能看到疏疏落落的行人,可是待他由西门进入东市,立刻发觉市场中各个商铺的生意早就开张,现在已是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与冷清的坊间相比,别有一番洞天。
李恪牵着马,随人流顺着一条巷道往里走,一直快走到平准署,终于找到了昨日无忧对他描述过的那个药铺——妙善堂。药铺的门板已经摘下,铺门向内大敞着,纤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一直延伸到幽深的内堂之中。柜台后面伫立着一排排整齐的药柜,连他远远地站在巷道对面,几乎都闻到了一股药香。此时药铺里空荡荡的,除了两个在柜台后洒扫清洁的伙计,看不到一个客人。
李恪知道自己来得早了,那丫环小蝶肯定不会这时候就来铺中抓药。他回身朝身后那排店铺扫了一眼,看到不远处一个胡人开的酒饭铺倒是生意兴隆,里面热热闹闹坐了不少食客,还不时飘来阵阵胡饼和毕罗的香气。他踱到门口,把马交给门前迎客的伙计,缓缓迈进店中。这店铺本就不大,此时又坐了不少客人,顿时显得逼仄、拥挤起来。店中光线昏暗,人声嘈杂,桌椅板凳、梁柱地面又都浸着一层油污,让他心中实在厌恶。可是坐在门口恰好可以对妙善堂的铺门看个一清二楚,决不会漏掉进出的客人,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坐下,要了西域特有的酥茶,一边慢慢品啜一边耐心等了起来。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看到小蝶急急忙忙走进妙善堂,心中不觉一紧,连脊背也不由自主挺直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斜对面药铺店门。当他看到小蝶提着药包走出来,站在店门口犹犹豫豫地四顾逡巡起来,连忙在桌上扔下一贯铜钱,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小蝶看到昨日被小姐唤作吴王殿下的年轻男子果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本来就有几分不安的神色似乎变得更加惊慌,提心吊胆向周围看了看,这才小跑几步迎了上去。
“无忧的伤怎样了?”李恪刚一走到她面前,就迫不及待追问起来。
“奴婢给殿下请安。”小蝶慌慌张张行了一礼,然后才急匆匆说道,“小姐的伤到不算严重。昨日我们回府以后,夫人立刻让人请了妙善堂的刘先生给小姐诊治。刘先生的医术很高明,我家小姐自小到大有什么不舒服,都是找他来看的。他给小姐包好了伤,还开了一副药方让小姐煎服。昨日夜间小姐因为发热,谁得不太好,不过今早热度已经退掉了。我来抓药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
“这就好,这就好。”李恪边听边微微点头,喃喃自语着,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蝶现在已经不似初见李恪时那样紧张,不觉张大眼带着几分好奇打量起昨日私会小姐的这个年轻男子来。虽然小姐受伤痛折磨,什么都顾不上对她解释,她也没敢多问,可是一样能猜到眼前之人一定是小姐的意中人。看他现在紧锁双眉,眼中布满血丝的焦灼样子,显然昨夜也没能好好安睡,为小姐的伤担足了心。这副样子让她都不知不觉被深深感动了。她这时才突然想起,昨夜小姐还交给她一张字条,让她今日带给吴王殿下。她急忙从怀中摸出那张字条递给他说:“殿下,这是昨日小姐交我带给您的。”
李恪看到字条,急切中更多了几分惊喜,接过来展开细看,只见上面几行娟秀小字:“一切安好,勿念。这些天小蝶日日都要到妙善堂抓药,如要传递消息,可到妙善堂找她。”李恪暗自点点头,把字条重新折好收入怀中,猛然间想起他自己还忽略了一件重要事没问,赶快扬头问道:“无忧受伤,你家老爷、夫人没生疑吗?”
小蝶想了想才摇摇头说:“小姐说到翠华山打猎时遭遇两个强人打劫,她气不过便和这两人交了手,这才不小心挨了一剑。夫人也许是只顾着担心小姐的伤势,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老爷回来以后,只是不停念叨着不该教小姐武功,否则她也不会不自量力惹事生非,还说以后再也不准小姐独自出城打猎了。”
李恪听他们对无忧受伤的原因并不起疑,心中又一块大石落了地,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带着些许轻松说:“这些天我若再想和无忧通消息,还会到妙善堂来等你。”
“是,殿下,小姐已经交待过奴婢了。”小蝶伶俐地点点头,“殿下还有什么事吗?若没有,小蝶要赶快回去了。”
李恪缓缓摇摇头,见她返身要走,急忙又冲出一句:“照顾好你家小姐。”
小蝶笑着对他点点头,然后便转身向北去了。
直到这丫环的背影消失在人丛中,李恪才轻嘘了口气,回到酒饭铺前牵了自己的白马,挤过蜂拥的人潮穿出东市。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弟弟李愔已如约在府中等候。李恪把昨日发生之事对他简要讲述一遍,然后也不及弟弟发问,就拉上他一同策马赶往太极宫觐见父皇。
此时已近晌午,可是朝会虽过,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孙伏伽等人却仍留在太极殿中与太宗议事。李恪携弟弟等在殿外,听到给事太监传唤,忙拉着他一同走进殿中。
太宗看到他们兄弟俩,本来肃穆的神情立时柔和了几分,微微笑着说:“你们兄弟来得正好,一会儿就陪朕在这里用膳吧。”
李恪点头应了一声,目光飞快从玉阶前一扫而过,顿时把端立阶前的诸人看了个仔细,不过当他看到孙伏伽也在场时却明显一怔。房仆射、长孙大人几个都是父皇身边的近臣,他们留在殿中议事,他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孙伏伽这个大理寺卿也同时在场,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若不是所议之事牵扯刑律,父皇是不太可能将他也留下的。想到这里,他迅速抬起头把父皇的面色悄悄审视一番,可是太宗平静的面容却让他看不出任何异常。李恪想了想便垂下头乖觉地说:“父皇既然正在殿中议事,我兄弟还是到殿外等候,待传膳时再进来吧。”
“这到不必,你们留在殿中听听也无妨。”太宗摆摆手,望着李恪继续说,“若说我们当下所议之事,与你还多多少少有些干系,朕本来也要召你来问个仔细。既是你今日入宫觐见,正好一并问个清楚明白。”
“不知父皇要问儿臣何事?”李恪心中一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一下子就想起侯君集昨日拜访之事。不过他低垂着的脸上,仍然是不受任何侵扰的平静,一点看不出内心起伏变化的蛛丝马迹。
太宗静默片刻,双眼望着前方不知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平缓地说道:“当日你们征讨高昌,入城之后可曾听闻侯君集从高昌府库中私扣了不少财宝?”
李恪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暗自钦佩昨日刘孝孙的料事如神。他定了定神,和身边的弟弟对望一眼,然后才带着点惊奇答道:“儿臣未曾听闻。当日入城以后,侯将军便吩咐我监督降兵登记造册一事,他自己由麴智盛带领,清点府库、登记造册。既然侯将军为大军总管,儿臣实在不好越俎代庖,对并未让儿臣插手的事说三道四。儿臣不知父皇从何处听来这些传闻?”
“传闻!”太宗冷哼一声,“给他押送财宝的士兵都已经被下到大理寺狱中,难道还能算传闻吗?”
太宗话音一落,殿中顿时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之中。他人还未及开口,长孙无忌忽然清清嗓子,抬头望着李恪,不阴不阳地说:“殿下说到底也是代皇上出征,总要负起监督将官的责任,怎么反而只管自家门前雪,把其他都撇得干干净净?皇上远在万里之外尚能察觉侯将军的异动,怎么殿下日日跟随左右竟一无所知呢?”
李恪的脸唰地涨红了,恨恨地瞪着长孙无忌那张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由自主冷冷说道:“李恪此次只为能得些历练,才主动请缨征讨高昌,并非替父皇出征。李恪初出茅庐,万事只有向众将官讨教的份儿,怎有资格代父皇行监督百官之职。”他不知道为什么长孙无忌视他如眼中钉般仇恨,始终包藏祸心在一边窥伺,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打击他的机会。刚才那番话中的险恶用心他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不仅指责自己征讨高昌时玩忽职守,甚至暗示他可能和侯君集沆瀣一气,共同贪污了麴家财宝。
房玄龄见殿中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急忙咳嗽一声,抚着花白的胡须说:“长孙大人此话差矣。侯将军若有心私吞财宝,自然做得极为隐秘。吴王殿下对他并无猜疑之心,何况入城之后诸事繁杂,又怎能时时盯牢了他呢。即便是大理寺今日审出此事,也是由一件窃案顺藤摸瓜意外知悉,才让一切大白天下的。”
李恪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回了父皇身上,极力想从他脸上看出长孙无忌一番话究竟在他心中有没有分量。父皇的手下意识在膝上敲打着,深思的目光也正停留在他脸上,沉吟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说道:“侯君集的那个脾气朕再清楚不过。除了朕和药师兄,天下还有谁人让他放在眼中。就算恪儿被封了行军副总管,又身为皇子、藩王,在他眼里一样是黄毛小子,断不会买恪儿的帐。若说让恪儿能随时随处约束他,实在是难为恪儿了。”
李恪听闻父皇此言,分明是在反驳长孙无忌的指责,本来绷紧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就听父皇带着几分伤感在龙榻上接着说道:“只是朕实在不明白,侯君集虽然暴躁易怒、刚愎自负,却并没有贪财的毛病,真让人想不透何以会干出私吞财宝的事来?难道是嫌朕的官俸太清寒吗?”
“皇上何出此言。”褚遂良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太宗反驳道,“皇上以为侯将军不是贪婪之人,也许只是他一直未遇到合适的时机,所以贪婪之性未能显现出来而已。对心有贪念之人,即使皇上把金山银山摆在他面前,他也一样不会满足。”
太宗无奈地叹口气,转过脸对孙伏伽吩咐道:“孙伏伽,朕命你会同刑部一起彻查此事,务必把案情审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若侯君集果真不法——”他说到这里停住,又长叹一声便没了下文。
房玄龄走上前来说:“皇上,侯将军一直追随皇上南征北战,为打下大唐江山立有大功,还请皇上酌情从轻发落。”
长孙无忌也扬起头说:“是呀,皇上,就是当年玄武门那场激变,侯君集也是功不可没呀。”
“玄武门——玄武门——。”太宗的脸猛地颤动一下,目光迷茫地望着前方,轻不可闻地重复了几遍,然后才缓缓地说,“朕自然会酌情处理。”
李恪见殿中诸人都为侯君集求情,父皇也明显流露出不忍的神色,知道无需自己再多说什么,为无忧担足的心多少放松了一些,便沉默不语站立在阶前。
太宗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又对他问道:“恪儿,你和愔儿今日入宫有何事吗?”
李恪听父皇发问,这才想起今日入宫的本意,急忙抬起头说道:“父皇,儿臣今日入宫,本是要恳请父皇复儿臣安州都督之职,让儿臣重回安州赴任。经过高昌一战,儿臣自觉收获良多,人也长大了不少,此番回去再也不会犯当日小儿之错,辜负父皇的厚望。”
“怎么?想回去了?”太宗笑眯眯地注视着他,摆弄着手指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说,“回去也好。褚遂良,一会儿你就替朕草拟一诏,恢复吴王安州都督之职,择日赴任。”他想了想又看看李恪说:“要去安州也不必太急,总要陪你母亲过了端午,再择日离京。对了,你们兄弟先去淑景殿看看母亲,然后再来陪朕用膳吧。”
李恪见父皇如此痛快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不觉开心地点点头,和弟弟一起退出了太极殿。他们沿着清明渠往淑景殿走,李愔忽然有些犹豫地转头问他:“哥,刚才在太极殿上长孙大人影射你与侯君集同流合污,你为什么不把实情禀告父皇?父皇若是真听信了他的话,就算他什么都查不出来,以后一样会对你心存芥蒂。你甘愿自己的清白遭人怀疑,是不是都为了那个女孩
——侯君集的女儿?哥,为了一个女孩,值得吗?”
李恪诧异地看看弟弟,然后低下头继续沉默地向前走。他没想到,那个在他心中一向还只是个大孩子的弟弟,目光竟然如此锐利,心思也如此细密,居然一下子看透了他心中的隐秘。是呀,值得吗?刚才在殿中父皇审视地望着他的那一刻,他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脑海中也曾蹦出过这个念头。可是随即,无忧泪光涟涟的双眼和满脸恳切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把他那一刻恍然的犹豫驱赶得无影无踪,心也顿时安定、平静下来。
他一边低着头望着脚下的石子路,一边低声说:“我知道你一定是认为不值得,可是我已经不想做这样的权衡。我不愿看到她悲伤、哭泣,希望她一生都能如她的名字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只要她快乐,我能为她做的一切都会去做。”
他看到身边李愔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停顿片刻才又紧跟上来,象是难以置信一样反问他:“可是你离开她回安州,她会快乐吗?”
李恪猛地抬起头来,脸绷得紧紧的,对弟弟注视了一会儿才呐呐地说:“有很多事你还不明白。”停了几秒钟,他象又想起什么,急忙补上一句,“我回安州的事,一会儿不要对娘说,我想让她开开心心地过节,等端午之后再找机会告诉她吧。”
李愔顿住脚步,动了动双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望着哥哥快步前行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疑问,无奈地摇摇头,紧走几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