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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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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不顾无忧的反对,不顾丫环小蝶诧异又惊恐的目光,一直把无忧送回安兴坊,直到侯府的朱漆大门已经远远在望,经无忧再三恳求,才心有不甘地跃下马来不再前行。他牵着白马站在街巷转角处,忧心忡忡看着无忧被小蝶和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搀进府中,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身上马返回辅兴坊的吴王府。
安兴坊与辅兴坊虽分居皇城东西两侧,之间相距却并不很远。这短短一段路上,李恪一直神思不属,只顾想着一忧一疑两件心事,对路人看到他身上沾染的血迹后投来的惊慌、警惕的目光浑然不觉。
最让他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还是无忧的伤势。从翠华山一路颠簸回城,无忧的伤口一直在不停地涌出血来,一条薄薄的汗巾早已被浸透,袍服上也染红了一大片。看到她伏在马背上那脸色苍白、咬紧牙关强忍疼痛的样子,他就无法不心疼,无法不懊悔,恨不得自己能代她挨这一剑,也不愿看到她忍受痛苦。现在她回到家中,不仅要受剑伤折磨,更要编出一个合情入理、令人信服的借口搪塞家人,这一切她能应付自如吗?
与心中温柔的怜惜、牵挂伴随而来的,则是对那两个黑衣人和他们背后主使之人越来越强烈的恼火与愤恨。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又究竟是谁对他留在长安心怀怨恨?心思转到这里,他面前不知不觉就浮现出承乾和李泰两人在庆功宴上嫉妒、仇恨的目光。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今日派刺客来恫吓他的主谋,必定是这二人其中之一。“承乾、李泰——”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脸绷得铁青,嘴也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双手下意识握紧缰绳,连手背上的几条筋络都高高爆了起来。
李恪回到府中,脚步匆匆穿过前面两重庭院,想赶快回到自己寝殿之中换下身上染血的缺骻袍。他才跨过通向后院的那道月洞门,身后已经传来青玉急切的喊声:“殿下,殿下,侯尚书晌午一过就到府中来拜访,见殿下不在,他就一直在正堂内等候,现在已经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李恪刹住脚步,回身望着他愕然问道:“侯尚书?是侯君集吗?他来有什么事?”
青玉奔到他面前,看到他袍服上的血,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殿——殿下受伤了?”
“没有。这是染上的血迹。”李恪不耐烦地摇摇头,抛开童仆对血迹的不安,继续追问道,“他没有说明所为何事吗?你既知道我素日不喜与此人往来,为何不问明他造访的缘由就把他打发走呢?”
“我问过了,可是他执意不肯说,非要等殿下回来。”青玉见主人责问,颇有几分委屈地答道。
“一定要见我?”李恪皱皱眉,喃喃自语一句,然后才回头对青玉说,“你先进来帮我更衣吧,总要换过了这身衣服才能去见客。”
李恪一边在寝殿中更衣,一边低头琢磨侯君集的来意。他乍听青玉提到这个名字,心中本是一惊,顿时想到自己在翠华山私会无忧一事,再想起无忧身上的伤,心中更加紧张。可是想想侯君集已在府中等候他一个时辰,他立刻觉得自己的揣度实在好笑,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如何能预先知道无忧的遭遇呢。可若不是为了这件事,他真猜不出侯君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拜会他。征讨高昌的几个月中他们虽朝夕相处,可回京之后便再无往来。何况私运麴家财宝一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就为这个,侯君集也要远远地躲着自己,岂能主动找上门来。
李恪换上一件干净的象牙色长袍,带着几分疑惑走回前院正堂。侯君集正坐在长长的楠木条案旁,一边品茶,目光却停留在旁边墙上挂的一幅条幅上。李恪虽听青玉说他已在此等候很久,可看他现在那副气定神闲、怡然自得的样子,真与他平日里暴躁的脾气大相径庭,不觉在心里暗暗纳罕。他的目光再一逡巡,顿时又看到条案旁叠放在一起的两个锦缎绣盒,禁不住更加诧异。难道侯君集专程拜访,就是为给他送礼来的吗?
他暗自摇摇头,轻轻咳嗽一声走进堂中。侯君集听到动静,掉转目光看到他走进来,立刻微笑着迎上前来说:“殿下跑到哪里悠闲去了,害下官在此久候?”
李恪与他见了礼,连连摆手说道:“在下不知侯将军今日会大驾光临,出城骝了一圈银电,不想反害得将军在此久候,实在抱歉。我见将军刚才一直盯着王羲之这幅《丧乱帖》出神,莫不是和李恪一样,也喜欢王逸少一笔风流飘逸的楷书?”
“下官只是一介武夫,粗通文墨,怎敢与殿下相提并论。”侯君集抚着短须,呵呵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指指墙上的条幅说,“不过就算无知如我,也能看出这笔字颇有几分气势呢。”
“哈哈,看来侯大人也被唬住了。”李恪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与侯君集一同坐回茵榻之上,也指着那张条幅说,“在下怎有本事能搜罗到王羲之的真迹。他的《丧乱帖》早就被父皇藏在宫中了。我这幅不过是虞世南虞大人临摹的摹本。虞大人毕竟曾师从王氏后人,总算学得些真髓,凭他这一笔字,也能算是当朝的书法大家了。”
侯君集对书法所知不多,也并无兴趣,刚才浏览那张条幅也不过为消磨时间,现在见李恪兴致勃勃和自己聊起了此道,只得附和着点点头。
李恪和他聊了这几句闲话,觉得圈子也兜得差不多了,不想再无谓地浪费时间,索性抛开这些题外话直切主题,爽快地问道:“不知侯将军今日突然造访,究竟有何事要与在下相商?”
“这个——”侯君集没料到他会突然直截了当发问,扯着胡须愣愣神才字斟句酌地慢慢说,“前次征讨高昌,小女顽劣,一路上惹了不少麻烦,当日多亏殿下及时出手援救,才没有酿成大祸。此后殿下又一直守口如瓶,为我父女保守秘密,下官实在感激不尽。回京后因为繁芜杂事,未能早些来向殿下致谢。所以下官今日特备了一份薄礼,亲自登门致谢,还望殿下领受下官这份心意。”
李恪见侯君集言辞切切,不觉感到有些好笑,他实在不相信侯君集今日来访只是为了表达一份心意。他见侯君集把条案上那两个锦盒打开,推到自己面前,不禁好奇地向盒中看了看,可是一看之下,却更加惊奇地瞪大了双眼。李恪自小在宫中长大,早就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可纵使是他这样见多识广之人,见到盒中一枚通体莹白、精雕细琢的象牙盏和一尊红润晶莹、毫无瑕疵的玛瑙瓶,还是忍不住啧啧赞叹起来。象牙和玛瑙当时在中土并不多见,这两件珍宝又带着明显的异域风味,一看便知是自波斯、西域一带传来,不由得让他联想起侯君集在高昌私运的财宝。李恪看着这份厚礼,再看看侯君集不露声色的笑容,心中顿时多了几分警觉。
他微笑着把锦盒盖好,又轻轻推了回去,然后才正色说:“这也是薄礼吗?在下帮的这点小忙,也是因为机缘巧合,实在不值让侯将军挂怀。若换作他人,当日一样不会袖手旁观。侯将军居然送此厚礼,真让在下坐立不安了。”他话音一落,见侯君集又想开口继续劝说,急忙板起脸带着几分严肃说,“侯将军的心意,李恪心领了。不过这礼物,我真的不能收。侯将军若想到吴王府与在下赌酒谈兵,在下一百个欢迎,可若是再提礼物的事,可要休怪李恪无礼了。”
侯君集见他神情郑重,话也说得毫不通融,心知此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好悻悻作罢。他收起锦盒,无奈地点点头说:“殿下为人爽直无私,实在让下官佩服。这礼物殿下既然坚辞不受,下官也只得白跑一趟了。今日在王府已经耽搁了很久,下官这就告辞了,改日再来与殿下切磋兵法。”
李恪听他如此说,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召唤青玉把侯君集送出府去。他独自返身走回寝殿,心里还在一直想着侯君集这次不寻常的拜访和送来的一份厚礼。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礼物正是来自麴家府库。不过让他百思不解的是,他若想贿赂自己,为何当日自己在高昌追查时他无声无息,等回到京城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却突然旧事重提呢?
他正聚精会神想着心事,殿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青天白日的,殿下坐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他被声音惊动,急忙转头朝殿门口望去,看到门柱边那个一身藏蓝长袍,头包同色幞头的清癯身影,顿时绽开了真诚的笑容,连连对他招手说:“刘大人,你来得正好,快进来,我本来还想让青玉去找你。”
刘孝孙捻着颌下几缕长髯笑呵呵地走进来,并不问他要召自己来商议何事,反而望着他揶揄地说道:“殿下今日独自去翠华山打猎,怎么猎物不见一只,反染了一身血迹回来?”
李恪皱皱眉头,带了几分尴尬说道:“青玉的嘴也太快了。”说完这句话,他才拉着刘孝孙在身边坐下,渐渐收敛起笑容说,“找你来,就为了这件事呢。”
李恪把在翠华山遇袭一事原原本本对他讲述一遍,只是小心隐去了和无忧私会的部分,最后还一股脑把自己的猜测也倾吐出来,然后才用充满探询的目光望着他问:“刘大人对此事有何高见?我的揣度是否合情合理?”
刘孝孙脸上的笑容此时早已消失殆尽,变得如往日一般不苟言笑起来,他沉思片刻才缓缓说道:“殿下的猜测固然有礼,不过依下官之见,派刺客恫吓之举,似乎更象太子所为。”
“大人凭什么做此推断?”李恪心急地盯着他追问起来。
刘孝孙深吸口气,继续不慌不忙说道:“前几个月殿下带兵征讨高昌,对京中发生的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一无所知。太子詹事于志宁为母守丧期间,府中突然夜入盗贼,只是这盗贼实在奇怪,不偷一钱一物,在府里转了一圈就空手而归。而太子左庶子张玄素就没这么幸运了。一日离宫回府途中突遇强人,惨遭一顿殴打,几乎送命。只是这些强人同样奇怪,未夺走他身上一件值钱的物件,真让人猜不透他们究竟是想打劫还是想泄愤。”
李恪越听越惊奇,不禁喃喃自语道:“太子詹事、太子左庶子,偏偏他们都是东宫府署。”
“是呀,正因为他们都是东宫府署,又都有这样一番不可思议的遭遇,所以下官才推测,这两件事背后,定然难逃太子的干系。于大人与张大人为人都忠贞耿直,平素对太子声色犬马的奢糜生活多番劝谏,一定是惹得太子耳厌心烦,这才找人来教训他们。据下官风闻,东宫几年来网罗了不少武功高强的刺客杀手,这时不是正好能派上用场吗?”
李恪赞同地点点头,剑眉忽然向上一挑,手掌在桌案上重重锤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点鬼蜮伎俩,就妄图把我吓走吗?他越是想把我赶出京城,我越是要留在这里,看他能奈我何!”
“殿下千万不可如此意气用事。”刘孝孙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难道忘了我们才刚刚商议过的吗?回到安州,才能独善其身,静观鹬蚌相争;留在京城,就要变成太子、魏王共同攻击的靶子,这其中的利害,殿下不会想不明白。”
“可是我若真走了,承乾定会认为是他的诡计得逞,把我吓走了,没准还在心里暗自得意呢。”李恪蹙起眉头瞪着刘孝孙,执着中流露出些许少见的稚气。
“太子若得意,就让他得意好了。我看他也只能是得意一时。殿下要成就大业,一定要屈伸有度,不能宁折不弯。毕竟谁最后能入主东宫,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殿下何必非要此时与太子做意气之争呢。”
一番话说得李恪不觉惭愧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处世已足够老练沉稳,思虑周详,不想稍遇挫折却立现少年人的执拗、倔强,与老到、圆滑的刘孝孙比较起来,竟还是差了一大截。可是再想到无忧因他的带累而受伤,他却不能立刻报一剑之仇,出出胸中恶气,总觉得心有不甘。内心几番挣扎,他终于还是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说:“刘大人说得有理,是我一时意气用事了。我还是找时机尽快向父皇表明心迹,早日回安州的好。”
刘孝孙从他神色之中已看出他内心一番争斗,可是却不急再多劝什么,只是在一边默默等待,现在见他终于开口对自己表示赞同,不觉赞许地微笑颔首道:“以殿下小小年纪,便能有这番见识和毅力,实属难能可贵呀。噢,对了,下官刚才来时,恰好碰到正要出府的侯尚书。殿下与此人从无往来,今日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
“我也正为这事奇怪呢。侯大人不仅突然造访,还着实打算送我一份厚礼呢。”李恪经他一问,急忙把侯君集拜会一事简略述说给他。
刘孝孙低头沉吟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急切地问:“殿下可曾听到宫里有什么动静,是不是侯君集私吞财宝一事走漏了风声?”
“不知道。”李恪迟疑地摇摇头,“你是说他听闻此事败露,怕我在父皇面前说些对他不利的言辞,才故意来堵我的嘴吗?不过我也有好几日没进宫了,并不曾听到什么消息。”
“下官是这样猜测,不过殿下也不必太当真,只需多多留意宫里的动静就行了。可是我有一事至今不明,殿下与侯君集并无私交,他私藏宝物这么大的事,殿下为何要替他在皇上面前隐瞒呢。若皇上果真从他人口中知悉此事,心中定会对殿下生疑,岂不是要平白无故替他蒙冤吗?”
李恪听他如此问来,一时支吾着无法回答,脸也不知不觉涨红起来。其实这其中的利害,不必刘孝孙剖析,他自己也能想个通透明白。只是想到无忧,想起她恳切的眼神和哀求的话语,他便把一切顾虑都抛在脑后,再也顾不得了。
刘孝孙看他犹犹豫豫的尴尬样子,再想起他狩猎遇袭,身上并无一伤却沾染满身血迹的怪事,总觉得他心中别有隐情,可是一时又不便追问,只好另说起府中文牍琐事,含混着把自己的追问岔了过去。此后他便觉得李恪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更不知对自己的话听进了多少,只好三言两语把应说之事简略带过,然后便带着几分疑惑告辞了。